作家和自己腳下土地的關(guān)系,往往是會決定寫作的質(zhì)地的。賈大山若不植根于自己的土地,想必是不會獲得經(jīng)久的價值的吧。這是一個將生命融進了鄉(xiāng)村一草一木的作家,他當過知青,但從沒有怨悔。他貪婪地吮吸著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里散發(fā)的所有氣息,他已經(jīng)把自己消失在了眾多老鄉(xiāng)當中,變成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他自己停留、生活過的鄉(xiāng)村、集鎮(zhèn)是那樣讓他魂牽夢繞,西頭的老王,東頭的老李,仿佛一時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他。老鄉(xiāng)們的生活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們的歡樂與憂愁與他自己的是可以同構(gòu)的。因此,他所描繪出的一切,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一部微型百科。而位于這個微型百科核心的,是中國老百姓觀察世界、待人接物、舉手投足、言語話語的獨特方式,是他們在處理各種關(guān)系的時候所表現(xiàn)出來的善意、從容、曠達。
他筆下沒有大人物,都是在土里刨食,在生活的夾縫中討生計的普通人,只有他們散落在鄉(xiāng)村市鎮(zhèn)、集市小巷,才構(gòu)成了屬于鄉(xiāng)村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風(fēng)情民俗,才有了屬于這方土地的人氣。他們有的只是在集市里的小角落里謀得了放一只小板凳的地方,有的只是靠給人挑水過活,但他們的手藝、操守成為他們生活的可靠尊嚴。無論是賣小吃的、掌鞋的、倒騰雜貨的,還是做豆汁的,在他眼里都是有著同樣重要意義的人,他們固然非常卑微,但他們對鄉(xiāng)村秩序的黏合、對人倫構(gòu)成的咬合作用是偉大的,他們依然有自己的小樂趣、小癖好、小喜劇、小悲歡,他們以自己的口音、體溫、言談、微笑維系著中國人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期待,靠著一個個小手藝、小世故、小講究、小溫情把人們緊緊吸引和凝聚在可愛亦復(fù)可親的土地上,讓街坊們有說不完的話、吐不完的辛酸。豆汁也好,糖葫蘆也罷,燒餅也好,老豆腐腦兒也罷,說到底都是鄉(xiāng)情和鄉(xiāng)愁所在,都是溫情、人情所系。他寫的都是那些老了以后可以反復(fù)回味的場景,記錄的是游子離家之后不時涌上心頭的情愫。雖然他的作品里有不少帶著當時濃厚政治色彩的東西,但是時過境遷,“政治”失效了,但家園感、鄉(xiāng)愁意識、民俗風(fēng)情留了下來——依然淳厚、動人、栩栩如生。
作家愛不愛自己筆下的人物,讀者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作家了解不了解所寫的人物,同樣難以偽裝。賈大山寫的東西篇幅都不大,他大概知道,自己的讀者是勞動者,是忙生計的人,他們不會有大塊大塊的時間。他知道自己所面對這些讀者的耐心有多少,他不想給讀者增添負擔,不想在自己的作品當中有生字,也不想格外描寫人物的心理,怕這樣會讓讀者失去閱讀的耐心。他想通過人物的行動、語言去傳達一切。他知道,要抓住這些讀者,就得講故事、寫人物、有氣氛。他寫的人物首先是美的、是善的。他們可能倔強、較真、爽朗、笨拙、透亮、粗獷、膽大、莽撞,好多人有著落后得可笑的思想觀念,看問題眼光很陳舊,但是他們不丑惡,他們不會給人使絆子,他筆下人物的心靈總是善良的、透亮的。其次他筆下的人物也是“小”的、謙卑的。“小”主要指很普通、很卑微、很不起眼,他們生活在莊稼地里,勞作在田埂上,有人偶爾膽怯地在集鎮(zhèn)當中露上一小臉,有人卻因為有一些小怪癖而給人留下了話柄——比如郵票一張一張給人賣,別人剩下的四環(huán)素他也要吃到肚子里,比如“口說知足常樂,心想高人一等”,但他們都是勞動者,有的愿意拋頭露面,有的總是甘居人后。他們總是腳下有泥、臉上有土、身上有汗,辛勤的勞作磨損不掉他們對人的善意。他們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性格并不完善,處境各不相同,就是這樣一些人,緊貼著大地,接受了生活賦予他們的一切,卻以自己的方式傳遞著善意,播撒著謙恭,他們按照先輩們的老理兒去處理事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對待他人,素樸地傳遞著做人的道理,傳遞著中國人的大愛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