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驚惶龐麥郎》,我感到生理上的不適。“女服務員正在把舊床單扯下來,一抖,毛發(fā)、皮屑潑潑灑灑散在空氣里。他起身,沖水,馬桶劇烈抖動”。這個畫面直撲腦海,我仿佛真的看見了漂浮在渾濁空氣里的頭皮屑。我下意識躲避了一下,仿佛在躲避這個“頭發(fā)板結油膩,弓著身子站在上海普陀區(qū)的街道十字路口,羞澀得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摳著手”的男人。如果他出現(xiàn)在賈樟柯的電影,貼著“底層文學”標簽的小說里,我都欣然接受。唯獨出現(xiàn)在一本人物雜志里,卻覺得非常不適。是什么讓我不適?是臟亂差的環(huán)境,還是龐麥郎漏洞百出的話語和混亂不堪的生活習慣。我竟一時答不上來。
這篇報道太細節(jié)了,細節(jié)到我?guī)缀跻幌嘈琵孄溊删突钤谏磉叄?ldquo;房費每天158元,位于轉角,不足10平方米,沒窗,大白天也得開燈。床腳的被單上,沾著已經(jīng)硬掉的、透明的皮屑、指甲、碎頭發(fā)和花生皮。唯一的板凳上堆著他的褐色牛仔布大包”,“他拎來一袋生花生叫記者吃,然后徑直去了洗手間,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一邊蹲坐在馬桶上一邊說,‘我要上封面,必須在最前面,拍照也必須把我拍得帥,你不要跟我?;ㄕ?。’”記者用一雙冷靜的眼睛注視著這個草根的一舉一動,盡量還原他的生活。是不是這些撲面而來的細節(jié),讓我不適?
寫實電影,底層小說,都跟我們隔了距離,我們始終在觀看別人的生活。我想起熱播的家庭調(diào)解節(jié)目??磩e人在電視上聲嘶力竭、拍案而起,人們不禁慶幸:幸好咱家不這樣。因為不是“咱家”,所以看得踏實,絲毫不會有對自身的聯(lián)想,還能評點一二。微博上那些悲慘的故事,我們難過地轉發(fā)、呼吁、伸出援手,但他們,從來不是,也不會(該)是我們。只有距離很遠的事情,我們才有力氣聲討、悲憫,所有降臨到我們頭上的,就不再是事情,而是災難。我們大概沒有想過,那些當事人,只有兩條路:往前,硬著頭皮走下去;往后,一敗涂退回去。
再讀一遍,我漸漸明白,我感到不適的原因。這篇報道的寫法,把我們一開始就擺在了當事人的角色上。還來不及用道德評判,我們就被大量的細節(jié)擊中——他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缺乏教育,邏輯混亂,因執(zhí)拗而顯得可笑。結尾落在“無人喝彩,他為自己按響了屏幕上的‘歡呼’鍵”。這生活,竟讓我們看不到出路。
出現(xiàn)在報道里的龐麥郎,打小就是個怪人,“龐明濤(龐麥郎原名)從小在姑姑家長大,自認‘書很用力很乖的’,但因家境和成績不好,很早就退學了,也不討人喜歡。聊到家人,他緊皺著眉,把頭埋在膝蓋上,‘不說他們,沒好的人。’成名后,兒時玩伴龐志斌在貼吧發(fā)帖,罵他‘想紅想瘋了’。‘他小時候就是個拐棒子(脾氣古怪)’”——很《來自星星的你》不是?
這種怪異,一般被歸結為成長過程中的先天不足或后天災變,比如基因病變、父母離異、家庭暴力。龐麥郎雖然家境不好,由親戚撫養(yǎng)長大,但并沒生活在極端環(huán)境里,以致可以成為他怪異的原因。這怪異仿佛橫空出世,骨子里就帶著。對這種人,我們一時難以接受,下意識地遠離。而對那些童年不幸的人,我們卻愿意貼近撫慰。如果換成作家來寫,想必會對龐麥郎的成長過程和心理變化一探究竟,就算不是家庭悲劇,也是被事件觸動,有了誘因的性格變化,才使得人物“可靠”,我們看起來才覺得心安理得——這是不是因為我們自己的懶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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