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多人都知道,我喜歡蕭紅,寫過不少關于蕭紅的文字。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想說說我對蕭紅的理解。蕭紅是好作家,她的好,在于天然的沒有邊界感,她不僅僅是能解放自我的那種作家,而且,在她生命的后期,她也具有了沖破障礙,向一切成規(guī)說“不”的勇氣。雖然蕭紅命運多舛,一生飽受不公,但只要去讀她的作品,就會完全明白,她實在是可以稱作文學世界的勇者。
我寫過蕭紅的隨筆,發(fā)表在2011年6期《人民文學》,在那篇文字里,我對寫《生死場》時的蕭紅做過一些分析。下面就是那篇文章里的部分說法?!渡缊觥酚性S多不合常理的、讓有潔癖者避過頭去的書寫。寫作時的蕭紅是“忍心”的。她寫曾經(jīng)美麗的女人月英癱瘓后象個鬼,曾經(jīng)被男人熱愛的身體已經(jīng)成為小蟲們的洞穴。她寫金枝對性的感受,因為男人成業(yè)的粗暴而深為恐懼夜晚的來臨,但是,那痛苦分明又追著某種歡樂。她也寫鄉(xiāng)村女人的生產(chǎn)和死亡,很卑賤,看得時候驚心動魄。
《生死場》里有許多驚世駭俗的身體書寫。這邊是男人和女人的茍合,那邊則是豬的,牛的。在她眼里,全世界都忙著生忙著死。寫得很真切。年輕的蕭紅面對身體的態(tài)度一定是矛盾和驚惶的,她很早就有生育的經(jīng)驗,那些性的、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都包含在這樣的文字里了。她是那種對疼痛極為敏感的女人,可是,在文字中她又可以如此直視那困擾她一生的傷口、鮮血、哀嚎、屈辱。當年魯迅評價她的寫作是越軌的筆致,是“力透紙背”,很貼。看蕭紅,很多人會想到女性寫作領域的“身體寫作”,但蕭紅的大不同在于,她時時可以跳開“自我”,目光遼闊。比如她一方面寫?zhàn)囸I,說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一方面,她也看到屋外的窮人們,衣不蔽體,她并不自憐自艾。
仔細去想,蕭紅的寫作跟“教養(yǎng)”二字完全不沾邊。——有教養(yǎng)的女人是溫婉和柔和的,是有規(guī)矩的,可是蕭紅完全不是,她的色彩是硬的,是橫沖直撞的,是濃烈的而不是素雅的。有教養(yǎng)的女作家是什么樣子的?是象早期冰心那樣的,如果她想到自己的書寫會導致別人怪異的目光和奇怪的流言便會羞怯地停下筆??墒鞘捈t沒有,她絕不因為自己天生是女人就要躲閃什么;相反,她象個接生婆一樣注視女人的分娩,看著那作為負累的女人身體撐大、變形、毀滅。
誰說女性的寫作一定是柔軟的、溫馴的、素凈的;誰說女性的寫作一定是羞怯的和膚淺的?誰說女性的寫作一定是不銳利不勇敢的?蕭紅的寫作打破了這些慣常印象。我認為,蕭紅拿起筆寫作,首先掙脫和戰(zhàn)勝的是自己內心的恐懼。我們都是女性,都是從事寫作工作的人,想想我們寫作時的猶疑不安,對真相的修飾和掩藏——設身處地,我們就會了解這個女作家如何掙脫束縛,也就會了解這位作家的勇氣。
男人們因為抗戰(zhàn)獲得了男人的尊嚴,可是,對于《生死場》中進城做了洗衣婦的金枝而言,日本鬼子可以把她抓來羞辱,要求縫褲子的中國男人把門一關照樣可以“侵入”。這就是蕭紅看到的世界。普通作家,或者,女作家,也不一定沒看到,沒感受到,戰(zhàn)爭時代這樣的故事并不是個案。但是,她們?yōu)槭裁礇]有寫下來?在抗戰(zhàn)文學潮流里,她們是不是因想到要顧全大局而略去不寫?
大多數(shù)作家在寫作時都會自我規(guī)訓,以使自己的寫作更符合潮流和文學慣例,大多數(shù)作家,都不敢、也不試圖去做那個“不合時宜”者。想一想蕭紅寫作的年代,東北淪亡,舉國悲憤。盡管她愿意以書寫故鄉(xiāng)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念和憤怒,但她依然有自己的理解力。她沒有完全加入抗戰(zhàn)的大合唱,她要尋找到自己的寫作調性。蕭紅寫了戰(zhàn)爭期間女人的感受和困惑:一切都將會因為戰(zhàn)爭的結束而發(fā)生變化嗎?這是她的困惑。她為我們保留下了她的困惑,今天,回過頭看,這種困惑多么重要和深刻,她比她的前夫蕭軍要冷靜得多,雖然,在他們的婚姻存續(xù)期,蕭紅的寫作才能是被蕭軍及其朋友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