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冰心并不是個案。另一個例子是她同時代的黃廬隱,黃熱愛寫作,一直在《小說月報》發(fā)表小說。這個雜志喜歡書寫社會問題的小說,廬隱一直堅持寫這樣的作品,工人,農(nóng)民,貧窮者等等,她因此成為當時著名的女作家。但是,作為女高師的學(xué)生,這些人的生活之于廬隱是隔膜的,她最擅長寫青年女性生存的困惑。而那又不是《小說月報》所愛,我們知道,主編茅盾非常欣賞廬隱關(guān)于社會生活的小說。今天看來,廬隱的小說并不成功,原因一則當然與天賦有關(guān),另方面,為了編輯和批評家的趣味,她沒有能真正打開自我。事實上,即使是寫她的青年女性生活時,她也畏手畏腳,怕讀者對號入座。
一百年來中國的女性寫作史上,象冰心廬隱這樣的女性寫作者很多,她們身上未必沒有成為優(yōu)秀大作家的潛質(zhì),或者,她們也許可以寫得更好,但是,最終沒有能“人盡其才”,原因在于環(huán)境、道德以及內(nèi)心對自我的束縛。
當然,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環(huán)境跟那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大不同??墒?,今天的我們真的能打開“自我”嗎?真的能解放內(nèi)心、不為世俗、不為文學(xué)趣味、不為批評家/讀者好惡而寫作嗎?如果有人把這個問題拋給我,我肯定也不能給大家滿意的回答。我必須老實承認。
流行什么寫什么,是當下許多作者的習慣,至少我在雜志上看到的是這樣,社會現(xiàn)實如此千奇百怪,但在作品里卻千人一面:底層寫作,日常生活的描摹,婆婆媽媽式人際關(guān)系,又或者,對社會問題的簡單勾勒。能沖破當下寫作氛圍的作品很少,就我目前所見,鮮少有那種有獨立判斷力和穿透力的作品。我們的寫作常常會被時代風潮、外界的看法、雜志的意愿所影響。女作家的作品也不例外。
波伏娃在《婦女與創(chuàng)造力》中說:“婦女是受條件限制的。她們不僅受從父母和老師那里直接受到的教育和限制,而且也受到她們所讀的那些書的限制,受到她們所讀的書──包括女作家們所寫的書──所傳給她們的那些神話的限制。她們受到傳統(tǒng)的婦女形象的限制,而她們感到要脫離這種模式又是極其困難的。”波伏娃說的情況現(xiàn)在恐怕依然存在,我們大部分人,在寫作時是否想到過要沖破藩籬——沖破教育的、世俗的、書本里有關(guān)好女人/好作家形象束縛?答案是否定的。
大部分時候,作為女性,我們是與這些規(guī)則和諧相處的,我們沉緬于“好女人”/“好作家”的規(guī)則中,以使自己適應(yīng)這個規(guī)則。取悅他人,為身邊習俗與慣例所困擾,是大多數(shù)女作者面臨的障礙。而作為女性批評家何嘗不也是如此?當我想到自己一篇論文要給某家雜志時,會要考慮到雜志的趣味,哪個段落可能這個雜志不喜歡。如果雜志不喜歡,我要不要修改?我會糾結(jié)。還有,我的一個觀點如果和我的導(dǎo)師、我尊敬的師長的觀點不合,我心里會不會猶疑,又或者,告訴自己干脆不表達,沉默了之?我也會在內(nèi)心進行掙扎。最近幾年,我深刻認知到,養(yǎng)成獨立思考和自由寫作的習慣如此之難,我恐怕終生要與這樣或那樣的內(nèi)心限制進行搏斗。我以為,突破這些限制就是養(yǎng)成自由習慣的開始,是一個起點。沒有自我突破,其它無從談起。
當然,也有女作家,在她最年輕的時候就天然地具有自由寫作的勇氣。我想到丁玲。當時的讀者回憶說,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的到來,宣布了冰心時代的結(jié)束。所有讀者都意識到一位新銳女作家的到來,甚至一個新的寫作時代的到來。這部小說中寫了一位現(xiàn)代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女性在愛情中的兩難。年輕的丁玲在寫作時,一定沒有想過她母親看過后會怎么樣,廣大讀者會不會將她與莎菲對號入座,她恐怕是毫不在乎的。要知道,那是1927年代的中國。丁玲當時也很年輕,寫作莎菲時,丁玲是完全沒有興趣做什么乖乖女,在當時,她是任性地聽從了內(nèi)心的聲音。她也一下子就成為了中國最受人矚目的女作家,她為什么受到大家的關(guān)注?因為她勇敢地沖破了傳統(tǒng)的、道德的、寫作慣例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