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這大概是中國大多數(shù)封建皇帝的共同生活經(jīng)歷。乍一聽,他們的生活條件是極其優(yōu)越的,但他們并不怎么快活,為什么呢?其原因很簡單,就是他們失去了身心自由。我們也許只看到了皇帝驕奢淫逸、為所欲為的一面,往往忽視其另一面,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是被嚴格規(guī)定了的,這對于大多數(shù)守成時期的封建皇帝,尤其是做皇帝預備期的太子來說,是確切而真實的。
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中曾說到這個問題。明神宗萬歷皇帝做太子時,老師曾經(jīng)為他講經(jīng),年輕人心性好動,在不知不覺間把一條腿放在了另一條腿上,老師就陰陽怪氣地責備起來:“為人君者,可不敬乎?”講經(jīng)之間忽然背起了先賢的勸責之語,萬歷皇帝一時間莫名其妙,老師見他不明白,就又刻板地重復那句話,直到萬歷皇帝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腿放的不是地方,趕快擺正了姿勢,老師才繼續(xù)講下去。春天到了,鶯飛草長,熱愛自然乃是人之本性,但萬歷皇帝僅僅折了一截剛發(fā)芽的柳枝,老師就責備起來,說什么人君者要有體仁之心,要有好生之德云云,弄得萬歷畏首畏尾,毫無興致。這種生活,實際上與囚徒無異。
一般說來,皇帝即位之前要有一個預備見習期,就是做太子。做太子的一項重要生活內(nèi)容就是聽老師講經(jīng)。這還罷了,就好像搞選美比賽一樣,太子要把自己暴露在“大庭廣臣”之中,讓大臣們?nèi)テ奉^論足,如果有哪一項不太符合大臣們的要求,太子的資格就多少有些危險了。因此,太子的生活與其說是耀武揚威,還不如說是兢兢業(yè)業(yè)乃至戰(zhàn)戰(zhàn)兢兢。終于熬到當了皇帝,其實也不自由。每天重復一套各色儀式,乍看起來十分威風,像劉邦當年初試朝儀時所說的,“吾如今知皇帝之貴矣”,但時間一長,就會不勝其煩,覺得生活枯燥無味。
在這種“學問道德”的“內(nèi)憂外患”之中,從太子到皇帝的整個歷程都很不舒服,那是自然的事,至于想發(fā)展自己的個性和長處,就更別提了。萬歷皇帝想在八小時之外搞點業(yè)余愛好,進一步研究一下書法,想弄個書法學會的理事之類的學術(shù)職務干干,以顯示一下自己也有一定的能力,并非只會享受祖蔭。但這不行,大臣張居正裝出一副為民請命、為國獻身的樣子,伏地泣諫,要萬歷皇帝萬萬不可,說什么書法乃是淫巧小技,不可因此誤了治國大計。群臣見首輔大臣如此忠勇,也都不甘落后,白白丟了這個沽名釣譽的好機會,于是群起效仿。在這些“正人君子”的圍攻下,萬歷皇帝雖然十分掃興,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少數(shù)服從大多數(shù)”了。
如果說上面說的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的話,萬歷皇帝想廢掉長子,立自己心愛的幼子為太子,恐怕就是一件大事了。這當然更遭到大臣們堅決反對,他們歷數(shù)廢長立幼的壞處,言辭鏗鏘,莫可置辯,弄得萬歷皇帝不僅沒有辦成事,還碰了一鼻子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萬歷皇帝終于看清了自己并不屬于自己,實在不過是一個傀儡。一經(jīng)悟透,他采取了一種消極的反抗方式:怠工。于是,萬歷也就成了明代的壞皇帝。
其實早在萬歷皇帝以前還有一個正德皇帝,更有意思,他追求的是什么呢?用今天的話說,叫做實現(xiàn)感。當太子時,正德皇帝也受夠了窩囊氣,小時候不能玩,長大了一定要補一補。在當了皇帝以后,他就開始“惡作劇”了。登基后不到兩年,他就讓宦官在宮外建了一所充滿野趣的俱樂部,叫做“豹房”,整日在里面與宦官、娼優(yōu)、異域術(shù)士嬉游,至于國事,就不放在心上了。在為祖母舉行喪禮的時候,他看到地上泥水橫流,便下令群臣免予跪拜,這當然激起了所謂忠臣的反抗,但殊不知,這也是正德皇帝對自己所受教育和束縛的反抗。
最有意思的是,他還要過將軍癮。正德十一年(1516年),伯顏猛率兵入侵,正德帝聽了,大為高興,立即御駕親征,雖有群臣反對,他還是“一意孤行”。最終他勝利班師,但覺得只打了勝仗算不得有意思,便自己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1519年,寧王朱宸濠造反,本來當世大儒王陽明迅速平定了叛亂,但正德帝還想過過當將軍的癮,要大學士草擬圣旨,命“威武大將軍”北行巡邊。大學士不干,伏地請求,泣血而諫。正德帝不理,還是以此身份巡邊,途中再加封自己為“鎮(zhèn)國公”,又自封為“太師”,并十分荒唐地要求王陽明把朱宸濠放回去,讓他再叛亂一回,然后自己親自率兵捉拿。這當然遭到了王陽明的拒絕,王陽明還因此受到了朝廷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