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靜,內里的秩序卻是糟亂一團。我不懂事的時候情形怎么樣,我不知道,但是從我懂事以后就時常聽說宮里發(fā)生盜案、火警,以及行兇事件。至于煙賭,更是不用說。到我結婚的時候,偷盜已發(fā)展到這種程度:剛行過了婚禮,“皇后”的鳳冠上原來的全部珍寶,都被換成了贗品。
這時我已經從師傅們那里知道,清宮中的財寶早已在世界上聞名。只說古玩字畫,那數量和價值就是極其可觀的。明清兩代幾百年帝王搜刮來的寶物,除了兩次被洋兵弄走的以外,大部分還全存在宮里。這些東西全沒有個數目,其中有數目的那部分又沒有人檢查,所以丟沒丟,丟了多少,都沒有人知道,只從這一點來說,就給偷盜者大開了方便之門。
今天想起來,那簡直是一場浩劫。參加打劫行徑的,可以說是從上而下,人人在內。換言之,是一切有機會偷的人,是無人不偷,而且盡可放膽地偷。偷盜的方式是各有不同的,有撥門撬鎖秘密地偷,也有根據合法手續(xù),明目張膽地偷。太監(jiān)大都采用前者方式,大臣和官員們則是用辦理抵押或標賣,借出鑒賞,以及請求賞賜,等等,即后者合法的方式。至于我和溥杰采用的一賞一受,更是最高級的方式。當然,那時我決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想的只是,別人都在偷盜我的財富。我那時已經有了強烈的“寡人好貨”之心了。
我十六歲那年,有一天由于好奇心的驅使,叫太監(jiān)打開建福宮那邊一座庫房。庫門封條很厚,至少有一百年沒有開過了。我看見滿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是嘉慶年的封條,里面是什么東西,誰也說不上來。我叫太監(jiān)打開了一個,原來全是非常精巧珍貴的古玩玉器之類的東西。后來弄清楚了,這是當年乾隆自己最喜愛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后,嘉慶把他的所有珍寶玩物全都封存起來,裝滿了建福宮一帶許多殿堂庫房,我所發(fā)現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庫。有的庫盡是彝器,有的盡是瓷器,有的盡是名畫,意大利人郎士寧給乾隆畫的許多畫也在內。在養(yǎng)心殿后面的庫房里,我還發(fā)現了許多很有趣的“百寶匣”,據說這也是乾隆放精巧小件珍玩的庫。這種百寶匣是用紫檀木制的,外型好像一般的書箱,打開了像一道樓梯,每層梯上分成幾十個小格子,每個格子里是一樣玩物,例如,一個宋瓷小瓶,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書,一個精刻的牙球,一個雕著古代故事的核桃,幾個刻有題詩繪畫的瓜子,以及一枚埃及古幣,等等;一個百寶匣中,舉凡字畫、金石、玉器、銅器、瓷器、牙雕,等等;無一不備,名為百寶,一個小型的匣子即有幾百種,大型的更有上千種。聽說建福宮那邊還有一種特制的紫檀木炕幾,上面無一處沒有消息,每個消息里盛著一件珍品,這個東西我沒看見,我當時只把親自發(fā)現的百寶匣,大約有四五十匣,都拿到養(yǎng)心殿去了。這時我想到了這樣的問題:我究竟有多少財寶?我能看到的,我拿來了,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庫整院的珍寶怎么辦?被人偷去的有多少?派人去清點,靠不靠得住……這一連串的問題弄得我苦惱不堪。
可是不清點也不行,有多少東西都不知道,丟了多少東西更不知道。莊士敦師傅告訴我,他住的地安門街上的古玩鋪又新開了許多家,哪里來的那些古玩呢?聽說有的是太監(jiān)開的,有的是內務府的官員或者官員的親戚開的……
最后,我接受了師傅們的建議,決定清查。這樣一來,麻煩更大了。
首先是盜案更多了。連毓慶宮的庫房的門鎖也給砸掉了,干清宮的后窗戶也給打開了。事情越來越不像話,養(yǎng)心殿里我剛買的大鉆石也不見了。為了追查盜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領侍組織九堂總管會審當事的太監(jiān),甚至動了刑,但是無論是刑訊還是懸重賞都不發(fā)生一點效果,沒有人承認。不但如此,建福宮的清點剛開始,六月二十七日這天的夜里,突然發(fā)生了火警,清點和未清點的全燒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