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脿鄉(xiāng)的虎族正在跳笙,金箭一樣的陽光下面,他們的影子一一變成了老虎。天空很藍(lán),幾棵柿子樹上的柿子,紅,是一種不要命的紅,紅到底了,沒法再紅,因此寧靜。看見山的斜坡上,有一片白茫茫的草叢,我便躺了進(jìn)去。閉上眼睛,假寐、養(yǎng)神、胡思亂想,等待黃昏山野上的酒宴開席。
這一躺身,就想起了哲貴。多年前的某一天,在文成山中,劉伯溫老家的山野上,哲貴、馬敘、朱零,我們一伙人,中午的烈日下,用鋼化杯盛酒,個個都喝得東倒西歪。那是我第一次認(rèn)識哲貴,一個氣質(zhì)憂傷的跑步愛好者,酒徒。酒桌上的朱零,歷來都沉默而猖獗,那一次也不例外,一杯、兩杯、三杯,把酒當(dāng)成了百丈漈的水,內(nèi)心里的酒神還兼職賭神,看見我和馬敘身體都喝得變形了,杯底往桌面上一磕:“誰陪我喝?”一直低頭喝酒的哲貴將手中滿滿一杯喝下,抬頭平視朱零:“我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朱老師做照妖鏡,我來測試一下自己的量!”飲酒的悲喜劇中常見三種基本形態(tài):爛醉、醉和不醉。飲而爛醉,尤其是人又不好玩還爛醉,還以醉瘋癲,這是酒神給惡俗世道設(shè)置的一座恥辱碑。豪飲而醉,醉劉伶同世的悲涼。有一次他從溫州打電話給我,約我赴京,意思是希望我與他做伴,酒淹某某雜志,我手上有事,未能成行,他一個人去了。據(jù)傳說,這家雜志社的頭頭也是酒中豪杰,且手下還有幾個深藏不露的豪杰,大豪杰就讓手下豪杰組成三道防線,且在第一道防線上就布置了以酒搏命的鐵血戰(zhàn)士。沒想到,豪氣干云的哲貴,從來沒見識過人肉炸彈,在第一道防線上人仰馬翻,靈魂往封神榜去了。今年春天,我在紹興問過哲貴這傳說的真假,他不說話,把我抓到一家小酒館,神三鬼四地喝空了一堆古越龍山。醒來,我一個人坐在咸亨酒店門外的石階上,江南的冷風(fēng)冷雨,把我當(dāng)成了孔乙己的轉(zhuǎn)世靈童。
哲貴有酒名,有好酒名,但他讓更多的人記住他和想起他的是他的小說。江上狂徒有酒名,行世的是錦繡文章,這應(yīng)該說是中國的一個文人傳統(tǒng),但有些人讓人意外,濁醪入肺腑,多少文人都在酒壇子里找避難所和桃花源,哲貴的書寫卻一直圍繞在酒壇子四周的生活現(xiàn)場來展開,生活的無底洞和防空洞仿佛才是他的酒壇子。他把雙眼一打開,酒勁未退,人不分階層,現(xiàn)場是溫州亦是整個中國,迷途者,換心人,熙熙攘攘無處不在,他自然不會無視這些充滿寓言性乃至詩性的異化世界,寫,也無非是一批批漢字,螞蟻一樣跑來報到。有幾回,都是深夜,他與池凌云、馬敘等人在甌江邊喝酒,給我打電話。我亦醉在云南,都說了些什么全記不住了,只覺得中國都醉了,人人都在酒后打電話,人人都在酒后尋找回家的路。想想這情形,就覺得哲貴的小說,其實就是他個人酒后的魂路圖。
又有些日子沒見哲貴了,從草叢中站起,我與同在哀牢山上的朱零說:“找個時候,叫上哲貴,我們在哀牢山中喝一次?”朱零沒說話,指了指山下野地上已經(jīng)擺好的酒席,獨自下山去了。等我下山入席,在一群虎族人的圍困中,朱零的舌頭已經(jīng)大了:“老雷,打電話給哲貴,叫他馬上趕過來幫忙!”那時,夕陽落山,篝火熊熊,同去的詩人王單單喝多了,圍著篝火跳舞,模仿的正是虎族人舞蹈中消失已久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