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這書可也真是,年輕時候讀,讀不出多少滋味,年紀有一些了,發(fā)現(xiàn)值得三復(fù)四問的問題,碰鼻子碰眼地擠在一起,揮之不去,卻之不能。其他不說,單是“真假”問題,就值得細參詳。哪有一部小說,開宗明義第一回,就在“太虛幻境”的點題處,大書特書一副對聯(lián):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上聯(lián)不是分明是說,“真假”是難以辨別的,“真”是“假”,“假”也是“真”。然則這是指《紅樓夢》書里面的事,還是也包括作者生活的清中葉社會?恐怕兩者不好截然分開。
《紅樓夢》里,文前文后、話里話外,不斷拿“真假”說事兒的例子甚多。第二回,賈雨村榮升,派人尋找嬌杏,甄士隱的岳丈封肅說明原委,那些公人說,“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他既是你女婿,就親見太爺面稟。第十二回,賈瑞正照“風月寶鑒”一命嗚呼,賈代儒命人架火燒那鑒,聽鏡內(nèi)哭道:“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第三十四回,讓王夫人大為感激的“襲人之諫”,花氏陳詞中也有“倘或不防,前后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的話頭。第四十一回,鴛鴦戲弄劉姥姥,問吃酒的杯子是什么木頭做的,劉姥姥說:“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 第六十六回,連柳湘蓮是否已經(jīng)回來一事,賈璉也表示:“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
書中人物如此漫不經(jīng)意地“真假”、“真假”的順口而說,是不是《紅樓夢》時代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就有這種相沿成習的口語表達習慣?
書中直接涉“假”的物事也不少。第七回,宮里送花,送的是“堆紗新巧的假花兒”。第九回,薛蟠得知賈府的家學“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想不到此回的薛大爺,來了個“假上學”和“假讀書”。而第七十三回,探春說,迎春屋里的住兒媳婦,不僅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第七十五回,尤氏語出驚人,大膽“打假”說:“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至于第八十回,道士王一貼胡謅“療妒方”,公開坦言:“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里來混?”
對賣假藥這種大不德的事,王道士一言透底,不以為諱。如果不是當時的社會風氣使然,他大約不致如此大言不慚??芍都t樓夢》的時代,雖被后世史家艷稱為“康干盛世”,其社會肌體和精神氣息實已窳敗腐潰得不成樣子。
作為旁證,我可以舉《鏡花緣》關(guān)于“假茶”的一段描寫。該書第六十一回,眾才女在綠香亭品茶,紫瓊說:“家父一生一無所好,就只喜茶。因近時茶葉每每有假,故不惜重費,于各處購求佳種。”又說:“況近來真茶漸少,假茶日多。”在座的譚蕙芳問假茶為何物所做?紫瓊說:“目下江、浙等處以柳葉作茶,好在柳葉無害于人,偶爾吃些,亦屬無礙。無如人性狡猾,貪心無厭,近來吳門有數(shù)百家以泡過茶葉曬干,妄加藥料,諸般制造,竟與新茶無二。”看來“假茶”的制造和販賣,可不是自今日始了。只不過當時造假的技術(shù)似乎尚不夠先進,僅有“以柳葉作茶”和“以泡過茶葉”制假兩例。若是今天21世紀的現(xiàn)代科技,乾隆時期造假的小伎倆早已不在話下了。
《鏡花緣》的時代比《紅樓夢》略晚,但社會風習的慣性可以易時相續(xù),是不成問題的。何況長篇小說所寫,往往是一個時代的歷史風俗畫,所涉當時當?shù)厣鐣畹募毠?jié),有時反而真實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以此大史家陳寅恪先生有言,詩文小說均也可以考史。信哉,斯言!(劉夢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