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拉圖的《會飲篇》里,詩人阿里斯托芬講過一個圓形人的神話。最早的人類是圓形人,他們體力強壯,精力充沛,又有極高的思想,竟要向宙斯神族挑戰(zhàn),結(jié)果被宙斯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一切兩半,從此,每一半都急切地在塵世間尋求自己的另一半,力圖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個關(guān)于愛欲的神話非常有名,口耳相傳,逐次演化為我們今天的百姓日用,熱戀的人大都以為對方就是自己失散的另一半,隨口道出,也不覺得是在引經(jīng)據(jù)典。然而,這個看似溫暖的神話文本中,卻隱有一層駭人意思,要到列奧·施特勞斯為《會飲篇》作疏解,才被看出。
圓形人在被切開后,其實并不是兩半都能分別存活下去,因為多出了兩個切面,圓形人原來的皮膚并不夠分,所以,為人類縫合傷口的阿波羅就只好將一個圓形人的皮膚僅僅用來包裹半個身體,雖然多出不少皮膚,卻好過兩敗俱亡。因此,每一個在宙斯制造的傷口中活下來的人,他原本的另一半,就在他活下來的那一刻,已經(jīng)死掉了。于是所謂愛情,后天的苦苦尋找,本質(zhì)上都是傷痛絕望的,因為最合適的那一半已經(jīng)死掉了,塵世里不可能再遇見。
最好的神話,最好的詩,似乎都是這樣,永遠游蕩在死生之際,溫暖,且駭人,駭人,又溫暖。我過去有一回讀鮑照,讀到《代春日行》末句“兩相思,兩不知”,真是喜歡,以為說透了那種兩情相悅的美妙形狀,就寫文章講給朋友聽,卻被批評為“隨意又速下斷語”,一時有些怏怏。如今好些年過去,重讀這首詩,才覺出另一種滋味。
獻歲發(fā),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fā),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風微起,波微生。弦亦發(fā),酒亦傾。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兩不知。
漢魏六朝去古未遠,忠厚尚存,當時詩歌中大量引用前人語句,不單用其辭,更用其情,其中尤以詩經(jīng)楚辭為著。因此,要理解漢魏六朝詩人的情感,首先要懂得詩經(jīng)楚辭的情感,否則,很多微言深意都會錯失。當然,對有些人來說,錯失了也沒什么不好。比如《代春日行》這首詩,從來評論者只當作男女嬉游來看,是春光明媚里的情思萌動,晉宋樂府中的輕盈小調(diào)。然而,“獻歲發(fā)”本源于《招魂》亂辭首句:“獻歲發(fā)春兮,汩吾南征”;“吾將行”徑出自《涉江》亂辭末句“忽乎吾將行兮”;一首游春小調(diào),初初兩句,竟然呈現(xiàn)給我們一幅涉江招魂的清絕情景,仔細想想,確有些驚心動魄。
很可能,如楚辭里的人物一般,獻歲發(fā),吾將行,那將行的,只是寂寥一人的旅程。他只是一個人,枯坐了很久,待到看見外面的春山明媚,院內(nèi)的鳥雀啁啾,忽然就想出去走走。街上游人如織,繁華流蕩,他一個人沿河邊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又喚來小船坐下,船棹驚醒水天深處,他也驚醒,聽見歌聲從水面上傳來,徒然勾起回憶,“采菱調(diào)宜急,江南歌不緩。楚人心昔絕,越客腸今斷”,鹿鳴呦呦,但那鼓瑟吹笙的人呢。風微起,有一絲冷意隨波滲過來,且飲杯中酒,且盡今日歡,蓮池深處,誰的皓袖繽紛,像是在隔著虛空揮手。
《周易·系辭》:“陰陽不測故謂神。”橫渠注云:“一故神,兩在故不測。”原本只是一個物事,卻于天地之間化為陰陽,往來上下,周游四方,行乎千百萬人中間,無從測度。“兩相思,兩不知”原來也是這樣,是大地上恒久的人事,又轉(zhuǎn)瞬化作天道蒼茫。
那個批評我的朋友,后來也寫過一篇同題的文章,在文章的最后,是這樣的話:“全北京最寂寞的是十三陵。那里埋葬的人已經(jīng)消散了,像塵土。那里的柏樹越長越高,越長越大。那里蜿蜒著山陵,不遠不近地幾座陵墓似乎在呼應(yīng)著,又似乎……活著的人也是這樣,那些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不居住在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