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
我住三樓,大劉住五樓,中間夾著鰥夫老潘。
老潘是個鉗工,是工業(yè)學大慶那會兒縣辦企業(yè)自己培養(yǎng)的半拉子鉗工,也就編編鐵絲雞籠翻翻架子車內胎什么的。這樣的企業(yè)一碰到改革就倒閉,這樣的鉗工一碰到企業(yè)倒閉就下崗。下崗后的20年里,老潘在縣城東門口擺了個小攤兒,做翻架子車輪胎的營生。開始給人補個胎5毛,后來漲到8毛、一塊、一塊二、一塊五,正準備漲到兩塊錢的時候,架子車在小城仿佛一夜間絕了跡,取而代之的是機動三輪車。這樣說別以為老潘運氣特孬,才不呢,社保上一年給兩萬多塊,兒子隔三岔五匯萬兒八千,一個人住著120平方米的單元房,家用電器應有盡有,惹得我和大劉常常打趣:老潘啊,我們都被你平均了,統(tǒng)計局得請你客!
再次下崗后的老潘沒什么別的愛好,整天拿張報紙,頭版二版國內新聞不看,花里胡哨的文藝副刊不看,只看四版的國際時事,只看與美國有關的消息,如果再與佐治亞州或亞特蘭大搭上線,那就不止看一遍兩遍了。
密斯特周,你說說看,這中國跟美國到底能不能打起來?有一陣子中美關系比較緊張,老潘把我堵在小區(qū)花園一角,神情有點惶恐。
密斯特周?哈哈,這哪是一個掃盲班出來的下崗工人口吻?縱使我笑點再高也要忍俊不禁,便安慰他:密斯特潘,你且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就是真打起來,你怕啥?你是美利堅合眾國家屬啊,他們還能兒子打老子?
老潘只有一個獨子,叫潘成龍。潘成龍,男,城關鎮(zhèn)人。1975年生,1997年畢業(yè)于上海交通大學,現(xiàn)為美國埃默里大學訪問學者。新編縣志“英才榜”里有這么一行字,我和大劉第一次幫老潘打老鼠時都見過。
那是今年春天的一個晚上,12點左右。我有趁夜深人靜讀閑書寫小文章的習慣,大劉身高體胖,長著副倒頭便打鼾的彌勒樣,卻偏偏神經(jīng)衰弱,我們都被四樓響動鬧的不得安生,不約而同前去敲門。
老鼠,廚房鉆老鼠了!老潘一臉油汗,一臉歉意,一臉渴盼,把我們迎進屋。
其實,老潘廚房里東西并不多,鍋碗瓢盆屈指可數(shù),米面油調料罐往出一挪,廚柜一關,那只嬰兒腳一般大的老鼠便成了禿子頭上的虱子,沒費多大勁兒就被我們圍而殲之。老潘為了感謝,拿出印著英文字母的香煙、糖果招待我們,還笨手笨腳地在電磁爐上煮咖啡。
那是你兒子的著作?大劉覷見茶幾上有本書,隨口問。
不是,是縣志,上邊記著成龍。315頁英才榜順數(shù)17行。
我拿起書一抖,很自然就到了那頁。
盼子成龍,還是養(yǎng)個有用的兒子好啊。哪像我,累死累活,就為二十多萬房貸整夜整夜失眠。
是哩是哩。我青年下崗,中年喪妻,只說架子車絕種沒了活路,誰想兒子開始收成了。所以說呀,攢萬貫家財不如養(yǎng)個好兒……老潘把得意拿捏的很好,讓人羨慕嫉妒而不恨,特別是收成一詞用的,嘖。
老潘,你沒統(tǒng)計一下,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人,你一共補了多少條車胎?
這個呀?還真沒個準數(shù)。如果一條一條連接起來,怕要從咱這兒拉到美國佐治亞州首府亞特蘭大埃默里大學校園。
如果我倆有興趣,老潘就兒子話題能侃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的話題,在以后的大半年里,在美國香煙和糖果的陪伴下,老潘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向我們講了——每隔十天半月,老潘廚房就會鉆進一只小老鼠。
老潘,你廚房是不是犯了什么,找個先生弄道符鎮(zhèn)鎮(zhèn)?
我兒子學科學都學到美國了,我能信那個?
老潘,滿街的流浪貓給你逮只回來?
別別,鼠雀生來都帶有口糧的。
這不行那不行,只有讓你家成龍多孝敬洋煙洋糖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