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制度改革的第二年,我考上大學,但專業(yè)是我毫無興趣的經(jīng)濟。我上的那所大學在文革期間變成了一個卷煙廠,當時剛剛恢復。有一架很茂盛的藤蘿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月光下那架藤蘿是美麗的。藤蘿的淡紫色在月光下變成夢一樣虛幻的色彩,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像空氣一樣消融,然后飄逝。這是一種可以自欺和欺人的色彩,年輕的大學生們,就在這架藤蘿下制造了無數(shù)愛情陷阱——學財政金融的學生一樣可以有浪漫情懷——因為當時是全民文學熱,一篇小說就可以使人一夜成名。
時光進入1980年代,大學二年級,開了一門基礎課叫做“漢語寫作”,老師頭一次上課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寫命題作文,題目叫《暑假紀實》。結(jié)果,全班四十人他只給我一人得了優(yōu)。我寫的是杭州孤山放鶴亭,因為欣賞林甫的“梅妻鶴子”。(后來此文全文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他的評語寫道:“文章有才氣,虛實相宜,亦真亦幻……白石老人‘似與不似之間或可解’……”此事在我們學院轟動一時。后來那老師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寫小說?你是個潛在的作家。”翌年,我的一篇習作登上了《北京文學》1981年第2期新人新作欄的頭條,還配了很精美的插圖。
其實我的“寫作”早已開始:多年以前,十七歲從東北第一次回京探親,曾經(jīng)野心勃勃地想寫一個長篇,叫做《雛鷹奮翮》,(好笑的是,當時還曾經(jīng)一度傳為手抄本)一個女孩凌小虹和一個男青年任宇的故事,寫得非常投入,寫了大約有將近九萬字,寫不下去了。多年之后我重看這篇小說,真是奇怪我當時怎么竟會有這樣的耐心,在單薄的片葉紙上寫出這樣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這篇小說應是我真正的處女作,可惜沒有結(jié)尾。
第二篇小說獲了《十月》首屆文學獎,小說情節(jié)很簡單,寫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愛上了一個青年醫(yī)生,后來醫(yī)生得了絕癥,在彌留之際,小女孩冒著大雨趕去看他,那醫(yī)生卻早已不認識她了。完全寫小女孩的內(nèi)心秘密,在當時那種社會語境下是非常特殊的——從此,我便穿上紅舞鞋,再也脫不下來了。
那時,對外開放的大門剛剛開了一道縫,正因如此,門外的景色看起來如此新鮮。那真是日新月異的時代,都市在變,校園在變,人們的觀念更在變。法國畫展來了,買票的隊伍一直排到了燈市西口,在《馬拉之死》的真跡面前,人頭攢動,如果不是警察出動,被擠被踩太有可能。而時裝方面大家共同經(jīng)歷了瘦腿褲、喇叭褲、直筒褲、蘿卜褲、水磨牛仔褲、腿肚上系扣的水仔褲乃至領(lǐng)子上別小徽章、戴鍍金項鏈和走私蛤蟆鏡時代,終于皮爾·卡丹率先走了進來,流行色以它非黑非白、非此非彼的色彩散發(fā)著魅力。淡金色、銀藍色、橄欖綠色……正是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構(gòu)成了神秘的不可言說的美,讓我頓悟文字也絕不應當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我開始寫生平第一個中篇《河兩岸是生命之樹》,準備投給《收獲》。我被一種寫作的激情嚙咬住,它使我整天處于一種癲狂狀態(tài),每天都和小說人物生活在一起,忘了我屬于他們還是他們屬于我,寫到動情處,竟會趴在桌上大哭一場!當時我特別迷戀梅里美和茨威格,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誦《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放學之后,我和一個同樣熱愛文學的同學就那么餓著肚子一直聊下去,所有過往的路人都在看我們,在我居住的北方交大的鐵道邊。
竟然在一周之內(nèi)就得到了請我去上海改稿的電報。最有趣的是當時的老編輯郭卓老師手持《收獲》為接頭暗號在車站接我,后來李小林老師把我約到武康路她家里談小說。她對小說人物關(guān)系的分析深深打動了我——一個無名作者竟得到如此認真的對待,著實令人感動。那一天的大事是見到了巴老。當時巴老從一個房間慢慢走向另一個房間,我看著他和藹的笑容,盡管內(nèi)心充滿崇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連一句通常的問候也說不出來——我至今仍是個羞于表達的人,比起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