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的性格中,也有一股頑強的力量,不認(rèn)輸,不屈服,湘西人喜歡用“雄強”這個詞來形容這股子勁。
的確,黃永玉又是“雄強”的。“文革”期間,有一次中央美院的“造反派”來揪斗他。年輕的學(xué)生用皮帶頭噼噼啪啪地抽打他。黃永玉任他們打,就是一聲不吭,不喊叫,不求饒,不掙扎,不倒下,背上的血把衣服都浸透了。他仍然頑強地站著,心里默數(shù)打下的鞭數(shù)。“我一閃都不閃,就讓他們打,他們打累了還讓我跪下再打,其中一個人打了112下,一共是240下。”那一天還是黃永玉的生日。后來有人回憶此事說:“這真是一種震懾人心的雄強。”
“文革”結(jié)束后,黃永玉的一些朋友想替他找到那兩個打他的人,“把他們收拾收拾”。黃永玉說了句:“算了,‘文革’的天底下,沒有一家逃得過災(zāi)難,他們打了我,他們的家還是不幸的,沒有一家逃得過的,你去打他干什么。”“那時候的孩子們瘋了,每一個人都瘋了。怪不得他們。”提及此事,黃永玉的表情依然平靜。
“文革”結(jié)束后,在一次宴會上,黃永玉碰巧坐在了廖承志旁邊。廖承志問他:“你講講,你怎么跟‘四人幫’斗爭的?”黃永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怎么敢斗爭呢?我躲都來不及。但是我沒有求過饒。”廖承志就說:“不求饒也算斗爭。”黃永玉依然坦白對答:“我的政治頭腦也不是很明確清楚的,如果當(dāng)時‘四人幫’喜歡了我——比如江青喜歡了我,我也不曉得我會做多少壞事。幸好她沒有喜歡我。”“現(xiàn)在回想一生,人應(yīng)該堅韌一點,不要動不動就難過,動不動就痛苦。”也就是在最難的時候,他把當(dāng)時最流行的政治語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改為“一不怕苦,二不怕活”,對抗著扭曲的政治對人性的壓迫。
黃永玉經(jīng)常感慨,自己的“歷史時期”怎么那么短?“像薩鎮(zhèn)冰,清朝就當(dāng)官了,經(jīng)過北洋軍閥、民國、抗戰(zhàn)、國民黨時期,又到了新中國,還當(dāng)了人大代表;章士釗也跟他差不多,魯迅罵過,又是毛主席的好朋友。我們呢,經(jīng)過抗戰(zhàn)、建國,怎么就老了?”
時光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可是有的人被歲月銷蝕得棱角全無,平庸乏味,而有的人卻被打磨得更加鋒芒,雄渾有力,黃永玉無疑屬于后一種類型的典型代表。雖然被大時代大浪淘沙般磨礪的痛苦,又被幾人知。
“可能是我們家鄉(xiāng)那邊的人天生是快樂的,但又是雄強愛斗的吧。我們從小就看殺頭,對生死都看開了。最重要的一點是,任何時候我都看書。不管怎么痛苦,有書陪伴。一本書就是一個好朋友,它教你一些道理,感染你,多角度地影響你。沒有書本為伴,恐怕這一輩子不會活到80多歲,還能夠快快活活的。”
“人哪,幾十年來,有意思的生活少,沒有意思的生活占大多數(shù)。其實大家的生活都是相似的,但是看待生活的眼光不一樣,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不一樣,處理也不一樣。我既不悲觀也不樂觀?;钤谶@個世界上活下去就是了。要對得起每一頓飯,更何況這是個這么有意思的世界。能畫畫多好?。坷狭艘材墚?,不像從事體育或音樂,老了就不能做了。朋友看了你的畫很高興,還能賣錢。臨死前一天畫的畫也有人要。這種職業(yè)上哪去找?”
“如果說我這個人有什么特別一點的話,那就是我沒有恨,不像當(dāng)時的政治提倡的那樣,要恨誰,我沒有。”黃老抽了一口煙斗,陷入沉思,半晌又緩緩追了一句,“不是我為人寬容才這樣,而是因為我在真實的生活里面發(fā)現(xiàn),人同人的關(guān)系不是彼此憎恨的關(guān)系。再說,到今天也沒有空去恨,我有多少事情還來不及做、要趕快做。我現(xiàn)在都88歲了,我這個小說的人物要寫到60歲,而現(xiàn)在才寫到十幾歲,怎么來得及?我花時間去恨他們干什么?英國有一個思想家說:‘不要想到報仇,因為容易影響你的判斷力。’老想著報仇影響你對生活的判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