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汪曾祺對黃永玉的木刻作品給予高度肯定和評價。他早在1951年就寫下這樣的話:“永玉的畫永遠(yuǎn)是永玉的畫,他的畫永遠(yuǎn)不是純‘職業(yè)的’畫。”這個在日后的漫長歲月中得到了有力證明的評價,也顯示了汪曾祺獨特的藝術(shù)眼光。汪曾祺對黃永玉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永玉是有豐富的生活的,他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是我們無法夢見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記憶’,他對事物的多情的過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創(chuàng)作的源泉。”汪曾祺給沈從文寫信:“真有眼光的應(yīng)當(dāng)對他(黃永玉)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
“汪曾祺這個人特別聰明,他能夠一眼看到我畫畫的一些問題,不是抽象,而是很具體地提出一些意見,所以我們兩個人在這方面的語言很接近,就像是一個人的思想一樣。我的畫,只有他一個人能講。”黃永玉寫了很多故人舊事,但從來沒有為汪曾祺單獨寫下些什么,外界不免想一探究竟。“很難寫!他這個人啊,可豐富了。我知道他很豐富,但是要往哪里下筆又無從著手。”片刻,他又加了一句,“還有呢,有一段時間我們離得比較遠(yuǎn)了”。
“‘文革’開始后,汪曾祺被劇團(tuán)抓了起來。他們單位派人來中央美院審問我,問我和汪曾祺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們是朋友。他們說‘還是朋友!’就拿手里的康樂球桿捅了我?guī)紫?。后來,他的才能在那個《沙家浜》得到另外的發(fā)揮,發(fā)揮出來也讓我們高興。小孩子們很高興,在外面總是說‘我們汪伯伯是寫《沙家浜》的’,興沖沖地要去看戲,可是找他都沒有機會了,也許是他太忙。”黃永玉的回憶淡淡的,聽不出內(nèi)心有什么波瀾起伏。上海灘的那一對快樂青年,就這樣漸行漸遠(yuǎn)。
“后來,‘四人幫’垮了,他到我家里來,可是,我們中間隔了太久,一下子讓我從哪兒講起呢……他送了一卷用粗麻紙寫的詩給我。可就是沒話可說,這個創(chuàng)口要慢慢地愈合。后來我也開始忙了,然后越來越忙,又是給毛澤東紀(jì)念堂畫畫、又是美術(shù)家協(xié)會的事兒,哎,我也變得忙起來了。”
1996年冬天,黃永玉夫婦從香港回北京。有朋友為他開了一個龐大的歡迎宴會,第二天黃永玉又再請這些老朋友聚了一次。“那天來了很多人,包括黃家的那一幫,黃宗英、黃宗江、黃宗洛,還有丁聰、馮亦代、王丹鳳,包括曾祺,這一幫老朋友都來了。”兩人見了,依舊沒有超過禮節(jié)性的深入交談。“當(dāng)時他的臉都是暗黑色,喝酒的緣故。他后來與另外一幫文藝界的年輕人來往,喝酒喝得厲害,把身體都喝壞了,真是可惜了。”
黃永玉沒想到,這是他與汪曾祺的最后一面。轉(zhuǎn)年5月,汪曾祺因病去世。黃永玉正在意大利的家中,他說:“女兒上樓來告訴我說,汪伯伯去世了。我真是沒有想到,汪曾祺居然也死了。我總是覺得他還太年輕,才不到80歲,真可惜,真可惜……”3個月后,京郊的那個“萬荷堂”修建完工,黃永玉重回北京定居,想起老友已逝,他不禁感嘆:“要是汪曾祺還活著該多好,可以把他接到萬荷堂多住幾天……”如果有那一天,他們之間應(yīng)該不會再是“相顧無言”的尷尬了。
“我的朋友死了,我都好像都沒有悲哀過,不曉得為什么,郁風(fēng)死了,黃苗子死了,丁聰死了,汪曾祺死了……一聽到消息,會停頓幾秒鐘,但沒有太多的悲哀,因為人是一定要死的。然后呢,就開始感覺到在慢慢地想念他(她),記憶里都是那些美好的事,一點也不傷感。”
大浪淘沙
“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流浪,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然后進(jìn)大學(xué)讀書,畢業(yè)之后再工作,一步一步,好像從工廠出來的產(chǎn)品一樣。我們那一代人不是這樣的。沈從文就打過這樣一個比方:我們這個大時代好像一個篩子,一個眼口很大的篩子,篩篩篩,好多人都被篩下去了,剩下幾個粗的,禁篩,沒有掉下去——我們是幸運的,漂泊了這么多的地方,都沒有死,經(jīng)過多少你們很難想象的磨難,最后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