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就坐之后我遠遠注視這久已聞名的點心,發(fā)現(xiàn)剖開的月餅內(nèi)有細微的小東西在活動;剝開的花生也隱約見到閃動著的蛛網(wǎng)。這是老人的規(guī)矩,禮數(shù)上的過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動起手來。天曉得那四分之一塊的月餅,是哪年哪月讓饞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老人家住在四合院的北房,東房、西房和南房都是家人住在那兒。一到晚上,老人就用鐵欄桿和鐵門把自己的房間鎖住,免得別人進來。
那一天,李可染為一臉興奮的黃永玉拍下了他與齊白石的合影。當(dāng)年的毛頭小伙如今也成了像齊白石一樣的“前輩”,接受各方人馬的簽名或合影要求。時至今日,他對老人也多了很多“同情式理解”:“老人的一些習(xí)慣也是時代造成的。比如說他賣畫——其實他的畫,哪有我們今天的畫這樣賣的?。坑袝r候生活遇到困難,他就賣畫買醬油、換油、付工錢。給他管門的老頭是個太監(jiān)。有時候沒有錢給他了,老人家就畫張畫給他,那太監(jiān)還不高興,說它不夠好,還要好一點。太監(jiān)有很多齊白石的畫,有的人聽說后,就向那個太監(jiān)買畫。”
大雅寶胡同甲二號的故事很多,而黃永玉也是一位絕對的主角。那時的他幾乎是大雅寶胡同甲二號里最受孩子們歡迎的人。在孩子們眼里,用今天的語言形容,這位從香港回來的叔叔簡直“酷”極了:家里有個意大利手風(fēng)琴,沒事就悠然自得地拉兩下;還有部電動的小車床,開關(guān)一開,木頭就齊刷刷地被削成兩截。這位香港叔叔的好東西太多:雙筒獵槍、一個立體鏡……讓大雅寶胡同甲二號院子的孩子們羨慕得不得了。
“我愛人有一個花手絹,我拿棍子給它綁起來,當(dāng)成引路旗,讓乖的孩子走前面,坐有軌電車到西直門,然后步行到動物園。”童心未泯的黃永玉,也把孩子們帶得服服帖帖的。
曾經(jīng)安詳?shù)男≡阂矡o可避免地被那場政治風(fēng)暴吹襲。張仃的兒子張郎郎,在黃永玉的眼里,善良有禮,有“一對信任的、鹿的眼睛”,可是卻因為組織地下文學(xué)沙龍“太陽縱隊”而以“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入獄。張郎郎被手銬腳鐐地押到美術(shù)學(xué)院來批斗,大會幾天后分組討論是否要槍斃他。同樣在槍斃名單里的還有周巍峙與王昆的兒子周七月。“難以忍受決定孩子生死的恐怖”,黃永玉一個人逃到了北海。
黃永玉猶記那一天還下著雪。進北海大門沒走多遠,他就看到了王昆。王昆身旁跟著一個年輕人,黃永玉想這個陌生面孔大概是來監(jiān)視王昆的,所以擦肩而過之際彼此默默點了點頭,未敢多言。他低聲說了句“保重”,王昆回了聲“謝謝”,便再無多言。“文革”結(jié)束后,黃永玉再見到王昆,才知道那天王昆也是“逃”到北海去的,身邊的年輕人是家里保姆的兒子,擔(dān)心她自殺,一路跟隨她。
“我那一天就是為了逃避討論他兒子槍不槍斃的問題,才跑到北海去的,沒想到一進門不遠就碰見她,相逢一瞬,真是百感交集,命運啊……”時隔幾十年憶及那一幕,老人仍感喟不已。
而在那些孩子的情感記憶里,黃永玉幾乎是他們的“真叔叔”。“文革”結(jié)束后,李可染的小兒子李庚到日本留學(xué)。臨行前,他過來看黃永玉,問有什么話要囑咐。“我告訴他,記??!千萬不要說你是李可染的兒子!”在漂泊中成長起來的黃永玉,也許更知道“獨立”的意義。即便李可染到了日本,也沒有去看自己的小兒子。某一年,黃永玉到了日本。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個來自大阪的電話。聽到黃永玉的聲音,電話那端立即傳來了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哭:“黃叔叔,來看我吧!”黃永玉見到了一個躲開父親的遮蔽,艱難而又堅定地走自己路的李庚。那種關(guān)系結(jié)成的情感,也許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黃永玉也只寫下寥寥數(shù)語:“我們混得太熟,太親,想起來令人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