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揚的衣袋還總是裝著很多小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各種待辦事項,每做完一項就用筆劃掉。他常常感到時間不夠。但再忙,他也堅持騰出大量時間傾聽學生的想法,和學生深入討論。野外采集了標本回來,他會在實驗室振臂一呼,學生們就會趕來一起制作標本。大家圍坐在一個大教室里,面前放上膠水、針、線,一邊做事,一邊聽他講故事。
學生們說,他就像一棵大樹、一座大山。做他的學生是幸福的。
他喜歡做飯。雖然一個人時經(jīng)常只是吃方便面,辦公室堆著成箱的方便面,包里還有很多小包裝的餅干。但只要有機會給學生做飯,他一定要親自掌勺。
回鍋肉、酸菜炒肉、麻辣手撕雞……他的學生都吃過幾道“鐘式私房菜”。他打趣說,熱愛生命首先要熱愛食物。飯桌上,一些問題就討論出來了,誰的項目怎么做,接下去的考察路線怎么定。到了野外,每天他都比學生早起一個小時,準備好早飯。
教師是他最在意的身份。他曾和同事半開玩笑說,在商場,顧客是上帝,在老師心里,就要把學生當上帝。他善于發(fā)現(xiàn)學生的興趣點,根據(jù)每個學生的特點因材施教。在他的實驗室里,每個學生做的都是最適合自己的研究。他還愿意招少數(shù)民族學生,盡管有些人基礎相對薄弱。他說:“基礎差一點沒關系,我?guī)湍阊a,你只需要一顆熱愛植物學的心。”他認為,當?shù)貙W生熟悉地形,了解當?shù)厣锓植?,如果受到良好的科研訓練,完全可以做出成果?/p>
他特別鼓勵大家開展與自己家鄉(xiāng)相關的生物學研究。于是,他的實驗室有了擬南芥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有了青藏高原手掌參和山嶺麻黃的研究,有了寧夏枸杞和蒙古黃芪的研究,眾多具有地方特色、與民族地區(qū)背景密切相關的個性化課題在他的支持下開展了起來。
在鐘揚排得密密麻麻的時間表里,西藏的事、學生的事,總是優(yōu)先的。他還是很多中小學生喜愛的明星專家、“科學隊長”,心甘情愿將大量寶貴的時間分給科普。他說,小時候家中那套殘缺不全的《十萬個為什么》讓他相信,科學能深入兒童心靈。
在上海自然博物館,近500塊中英文展板上的文字都經(jīng)他反復斟酌。上海自然博物館圖文項目負責人鮑其泂說,當初找到鐘揚,沒敢奢望他會接下這個要求高但回報少、時間緊卻周期長的“燙手山芋”。沒想到他二話不說就攬下了。每條不到200字的文稿,涉及天文、地質(zhì)、生物、人文等學科,文字要求兼顧準確性、前沿性和可讀性,一天通常只能討論十幾塊圖文。鐘揚常和他們一字一句斟酌,他的50歲生日就是在自然博物館的討論會中度過的。
他撰寫和翻譯科普著作,銷量一直位于科普類書籍前列的《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詩》就出自他的手筆。DNA結構發(fā)現(xiàn)者詹姆斯·沃森的傳記《基因女郎伽莫夫——發(fā)現(xiàn)雙螺旋之后》和訪談錄《DNA博士》等書也是他和團隊翻譯完成的。博聞強識,幽默風趣,“鐘氏”譯筆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他在演講平臺上作題為《種子方舟》的演講,風度翩翩,“吸粉”無數(shù)。他給科普公眾號錄制《植物家族歷險記》等系列故事。長頸鹿會不會游泳?石頭會不會開花?這些科普小故事多半是他深夜在辦公室錄制的。他說他已經(jīng)想好了100個小故事,要為小學生們錄下來,這些故事都是從一個問題開始,既有趣又有科學性,引導孩子們學會提問。
他還樂于給不同專業(yè)的本科生開設通識教育課程。他的課不論是在西藏大學還是在復旦大學,都是備受學生追捧的熱門課程。若是講座,如不早早地去占位置,就只能站到教室外三層人墻以外的地方去聽。他對生物學的態(tài)度,在科學以外,透著對人類命運、生命價值的深深思考與關懷。
他說,科普是一種令人愉悅但費時費力的工作,對科學家本身其實也是一種挑戰(zhàn),絕非“沒有時間”和“不感興趣”那么簡單。在他眼里,科學研究是一項艱苦的事業(yè),而科學家的特質(zhì)就是從中提取歡樂,然后把科學和歡樂一起帶給大家。
給孩子起名,鐘揚也不忘“科普”。2002年,他和妻子張曉艷迎來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孩子出生前,他就想好都用紅樹植物命名:云杉、云實。他得意地四處推介自己的“植物起名法”:“我認為只要有可能應當都用植物給孩子命名?;ɑú莶菽敲炊?,植物志那么厚,要想重名都難……如果蔚然成風,會給分類學帶來多大的影響啊。”
約定——“鐘揚”的種子已生根發(fā)芽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從內(nèi)蒙古出差回來,鐘揚會抽點時間指導一下孩子的科創(chuàng)作業(yè)。
“科創(chuàng)的事我回來跟你談,周末愉快!”這是他留給小兒子的最后一句話。
沒想到,去內(nèi)蒙古城川民族干部學院,給那里的民族干部做“干部創(chuàng)新能力與思維的培養(yǎng)”報告,竟成了他和這個世界的道別。
2017年9月25日凌晨5點多,鄂爾多斯鄂托克前旗,他乘坐的小面包車和停在路邊的大型施工裝載機相撞。那時的他,正在趕往機場,原本,他會像往常出差一樣搭乘早班飛機,上午到達就可以迅速投入新的工作。
“老爸,你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兒嗎?”
2017年9月9日,他剛陪兩個孩子過完他們15歲的生日。關于孩子的培養(yǎng),他和張曉艷有個約定:孩子12歲以前,你多管一點;12歲以后交給我來管。后來,這個時間又延到了15歲。
只是這一次,“不靠譜”的爸爸又要爽約了!
他用53歲的人生做了太多太多的事,而這只能基于他對自己和家庭時間的一再擠壓。家里那張全家福已經(jīng)是12年前的了。
一年前,在兒子的多次懇求下,鐘揚終于答應擠出時間陪全家一起去旅游,多拍點全家福,可到了出發(fā)前,他又因為工作安排缺席了。
“父親,你終于可以回家休息了。”
“也許你在另一個平行宇宙。”
“愿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好好休息,別把自己累壞了。”孩子們默默寫下。
張曉艷也愿意這樣相信:以前到了凌晨兩三點,我會想,他怎么還沒回家呢?現(xiàn)在夜里常常醒來,我也會這樣想,他工作太忙了,也許現(xiàn)在還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忙碌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