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溫哥華4月16日電 題:翻譯中國詩詞為何要“腳踏兩條船”?
——專訪加拿大漢學家王健
中新社記者 余瑞冬
在一位對中國古詩詞有深厚研究的西方學者眼中,唐詩宋詞美在何處?將中國古詩詞譯成英文有何挑戰(zhàn)?加拿大知名漢學家、翻譯家王健(Jan Walls)近日在大溫哥華地區(qū)素里市(Surrey)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分享他對中文之美的感受。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與中文結緣并進入中國文化的世界中?
王�。何乙恢钡酱蟾�18歲時,對中國仍算是一竅不通。上大學前,我在美國印第安納州長大。后來在海軍服役4年期間,我在加州蒙特雷學習中文,并開始對中國文化感興趣。退役后,我回到印第安納大學繼續(xù)學習中國語言文化。當時我的導師是柳亞子的兒子柳無忌,那時我不知道這一關系的重要性,后來才發(fā)現我很幸運。我在大學主修中文、輔修日文。日本人在一千多年前就對中國和中國文化非常感興趣。幾乎沒有一個日本中學生不會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所以我非學日文不可。
2024年2月9日,王健教授在位于大溫哥華地區(qū)素里市(Surrey)的家中留影。余瑞冬 攝中新社記者:吸引您鉆研數十年的中文,美在何處?
王健:20世紀70年代初,我在UBC(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漢語的時候,尤其在強化班,不只要求學生看課本學普通話,還教他們唱一些中國的民歌,所以很多學生都會唱(《踏雪尋梅》):“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當……”。我又教他們朗誦唐詩。傳統(tǒng)的中國人朗誦詩歌不像今人,而是(帶有曲調地)吟詠。所以很多這邊的學生都會學習吟詠唐詩。西方沒有相對應的習慣,都是富有戲劇性的朗誦。我更欣賞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吟詠方式。
中國人很喜歡用四言套語(俗話),或四言成語。不會用四言成語的話,簡直無法說非常自然的中文。中國人很喜歡用比喻性的說法,不怎么直接描寫,更多是用成語或諺語描寫事物,包括人際關系。我覺得這是中文一個最可愛的地方。
成都杜甫草堂。喻湘泉 攝中文有那么多成語和諺語。它們對事物的描述恰到好處。比如,中國人說“飛機上吹喇叭——唱高調”。我都很喜歡,可是要給外國朋友解釋明白就很難了。
唐詩的結構非常重要,而且定型很明顯,我更欣賞宋詞的多樣化。我跟夫人李盈教授(注:李盈教授于2023年10月離世)合譯的《空鳥跡》一書收錄了王安石的130余首詩詞。
身著古裝的年輕人在南京鐘山文學館內彈奏樂曲。鐘山文學館所在的定林山莊原為紀念北宋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而修建的一組曲廊圍合的三進殿堂式庭園建筑。泱波 攝中新社記者:將中國古詩詞翻譯成英文時,難在何處?其中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王�。浩鋵嵃拙右椎拇蠖鄶翟姳容^好譯。李白的詩作有上千首,作品也比較有名,我也譯過不少。我欣賞中國詩歌或詩詞,主要是為了翻譯,更多是從翻譯家的角度來欣賞的。因為我翻譯過數百上千首,有時候我看一首詩,一看就知道這是“老太太打跟頭——很難翻”的。可能我就不敢翻譯了。
舞劇《李白》。駱云飛 攝而且我的譯作一定要能用吟詠的調子來朗誦。比如(王維《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Bamboo grove alone /Strumming humming tones /Deep woods, no one knows/ Then comes a full moon.
又如(李白《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Moonlight all around/ Like frost on the ground/ Look up a full moon/ I miss my hometown.
對我來說,好不好譯指的是能不能用英文朗誦、吟詠。我注重的是吟詠,因為這是中式傳統(tǒng)。
中文比較容易押韻,因為普通話只有四百多個音節(jié)。如果譯作要吟詠的話,最好也能押韻。但我不限于譯成押韻的英文,因為英文有上千個音節(jié),所以英文押韻有時比較勉強,容易讓讀者想到“打油詩”。
翻譯詩詞最難的是要“腳踏兩條船”。最好能夠忠于原文的句子長短,尤其是詞,不是詩。同時也不要違背原文的精神。中國人的思考方式當然會表現在詩歌或詩詞里�?墒�,經驗產生期望。如果(翻譯者)沒有一般中國人經歷過的經驗,就很難找到一個自然的英文表現方式。所以要找到一個“腳踏兩條船”的表現方式翻譯。這個很復雜。
泉州南音劇目展演將唐詩搬上舞臺。傅丹丹 攝中新社記者:中西方在表達方式上有什么主要的不同之處?
王�。何倚蕾p中國文化的緣由之一,是對一個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當討論某個復雜題目時,他會用一個四言成語把整個氣氛全面抓住。這對說英文的美國人、加拿大人是很難的。
我所認識的中國人似乎都欣賞這一點。當用一個間接的、而非直接的說法來提供一個結論時,他會欣賞。而“洋人”大概會覺得,你為何不直截了當地說、有話快說?
對一般美國人來說,中國屬于“玄秘的東方”(the mysterious orient)。但21世紀的中國人跟20世紀的中國人相比,思考方式已經改變。這要感謝互聯網和數碼溝通技術。而且現在中國年輕人跟外國人的聯系、溝通更加頻繁。溝通越多,就越沒有所謂的“玄秘”了。
2022年12月,《唐詩的回響》音樂會在美國紐約舉行主創(chuàng)見面會,中國青年男低音歌唱家卜樂表演《靜夜思》。廖攀 攝中新社記者:中西方的文化基因有諸多不同。您認為,中國和西方的文化發(fā)展是一定會分道揚鑣,還是會殊途同歸?
王�。褐袊苏f“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用中文時一定要用中國人的思考方式和表達方式。不要認為這樣做會改變自我認識,而要當作加強應付新環(huán)境的本事。
我從一開始就提醒學生,用英文說話跟寫字真的是大同小異。但用中文的話,你說的(口頭語)跟寫的(書面語)差別比較大。為什么?因為寫漢字比寫26個英文字母復雜得多,所以一定要想到一些可以省時、省力、省腦筋的方式來表達思想。所以中文有很多省略的表現方式。
如果了解中國歷史跟加拿大、美國歷史的話,早晚會思考到殊途同歸,因為任何社會要面對的現實都是大同小異的。有文化的人會承認殊途同歸具有的價值性。(完)
受訪者簡介:
2024年2月9日,恰逢本命年、屬“金龍”的王健教授在位于大溫哥華地區(qū)素里市(Surrey)的家中留影。余瑞冬攝王健(Jan Walls),加拿大知名漢學家、翻譯家。現居大溫哥華地區(qū)素里市。1940年出生于美國,是一位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維多利亞大學和西蒙菲沙大學都獲得終身教授席位的教育家。曾于20世紀80年代初在加拿大駐華使館任文化參贊;曾任加拿大亞太基金會高級副總裁。研究領域包括文學文化研究與翻譯、東亞語言與文化、東西方跨文化交流、跨文化翻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