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蓋房子。父親蓋的房子一座更比一座強!這在三里五村是有口皆碑的。
土話說:莊戶人的根,房檐下扎得深??梢姺孔訉τ谵r村人的重要性。
父親這一輩子究竟蓋了多少座房子,恐怕連他自己也要掰著指頭仔細算一算了。
我小時候,家里特別窮,父母從早到黑在生產隊里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活,也僅夠我們一家?guī)卓诿銖娞铒柖亲印?/p>
每天清早,晨光剛剛濡白了窗戶紙,母親便起炕了,她利落地梳理一下濃密的齊耳短發(fā),從土窖里扒出一小筐地瓜和兩個翠釅釅的青蘿卜,洗好,地瓜切塊,蘿卜擦絲,一起放進大鍋里,舀上半鍋水,再抓上一把大粒鹽,生起火煮。許是因清湯清水的實在太寡淡了吧,母親想了想,又從盛糧食的瓷缸里掏出一把花生米來,擱在碓臼里叮叮咚咚搗爛了,加進鍋里,算是給這鍋亂燉加入一點葷味了。母親管這種飯叫:咸飯。
這便是我們一家人全天的吃食了。
我討厭吃地瓜,那全無一點新鮮感,粘乎乎,甜不甜咸不咸的,哽在嗓子眼里,難以下咽;就是吃下去,肚子也抗議,咕嚕咕嚕地翻騰著難受。好多次,看著那滿鍋爛乎乎的地瓜,我緊繃著臉,欲哭無淚??赡镎f了,除了地瓜,家里哪有可吃的東西呢?生產隊里的麥子基本上都交公糧了,剩下那可憐的一點每家分幾斤,咱還要留著給你叔叔蓋房子娶媳婦呢!
我不記得叔叔,娘說在部隊上當兵,今年就要復員了。爹娘四處托人說媒,可人家都嫌孤兒寡母的掙不了幾個工分日子艱難。費了好些周折,終于在鄰村定了一門親事。這個媳婦倒爽快,托媒人捎來話:俺不怕沒爹,只圖人好!但有個條件,過門時必須有個“窩”住,不能和大伯哥家擠一塊!
夜深了,我一覺醒來,昏黃的煤油燈下,父親仍坐在炕前,用哥哥寫過字的作業(yè)紙卷著旱煙,不停地抽。煙火忽明忽滅,照著父親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暗淡。
“……十歲時俺爹就撇下俺們走了……俺娘軟弱,凡事沒有主張,撐不起家來。弟弟從小就依靠我,把我既當哥又當爹。我可不能虧待他啊……”
娘沉默著,半天,很斬截地說:蓋吧,既然跟了你,我認了!
可是家里實在太窮了!除了兩間土坯房和一張吃飯的簡易木桌,還有一家人睡覺的土炕外,什么都沒有了??纯此谋诳湛盏募?,父母很犯愁。
那天,爹爹從集市上賒回一頭小豬仔,雪白的毛色,像蒙了一層未融化的雪,這干凈的底色上,偏巧卻在兩側肚皮上各繡了一朵黑月季,嬌艷地開著。它搖晃著光溜溜的小尾巴,憨憨的眼睛直直望著我們,咴咴地叫,一副極信任的樣子??蓯蹣O了!娘說:你們幾個放學回來不要貪玩了,好好挖菜喂著,喂滴肥肥滴,年底賣了給你們扯布做新衣裳穿,還能吃上香噴噴的豬肉燉粉條呢。
新衣裳——這是多大的誘惑??!我低頭看看自己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灰褲子,心里掠過復雜的感覺。那天在村頭,小葉還和兩個男孩笑話我老撿哥哥的褲子穿呢,說我像個假小子!豬肉燉粉條——我的胃開始咕咕地叫,那可是只有每年八月節(jié)和過年那天才能吃上的美味??!我舔舔舌頭,心里美滋滋的!
誘人的希望在眼前招展,人就能生出無窮的力量來。每天,我和兩個哥哥三個人比賽似的繞著田間地頭一筐筐地挖野菜,回家再把它切碎了,拌上少許的糠??粗』ㄘi貪婪地吃著,一天天慢慢長大,光滑的白毛泛著亮亮的光澤,那兩朵黑月季愈發(fā)燦爛、招搖了,心里密密的甜。一天天掰著指頭算。
春來了,夏來了。“梧桐花,紫婆婆,回身張開綠蘿蘿,引得知了來唱歌,知了、知了,她在和我說:俺口渴,俺口渴。”
知了飛走了,梧桐樹葉凋落了,滿樹干黃的葉子,被秋陽吸盡了最后一點點水分,涼風一吹,便無力地滑落下來,鋪滿了院子。那花衣裳啊,豬肉啊,像有了生命似的紛紛在眼前活動起來了,晃得我張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