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哲文先生,著名古建專家。
有人問我:當今天下專家滿天下,羅公到底專到什么程度?我說:專到國家文物局古建專家組組長,專到南方發(fā)現一段城墻,為究竟是不是長城而爭得難以定論,先生去了,微笑著只說一句:這也是長城。結了。不說一言九鼎,起碼一錘定音。
這是前言。
且說那天,我去羅先生家造訪,因比預約時間早了,先生打里屋出來歉意地一笑,對不起,剛從外邊回來。其實,歉意的應該是我,先生精心安排了一天日程,是我打擾了先生。先生微笑著讓座,倒茶,最后自己坐在那把常坐的舊椅子上,并隨手攏攏略顯凌亂的華發(fā)。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無拘無束地談著。
記得先生生于川西南一普通農家,畢竟父親讀過私塾,深知讀書的重要,所以從小就送他宜賓上學。如果不是抗日戰(zhàn)爭,大概他想不到學古建,更想不到來北京,也許人生依然很輝煌,但將是另一種境界了。所以,偶然的機遇,就可能決定一人的終生命運。那是1940年,四川作為抗戰(zhàn)大后方,許多國家機關遷來暫避戰(zhàn)亂。而離宜賓幾十里路的南溪縣李莊鎮(zhèn),就有國立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建處、同濟大學、中國營造學社等一萬余人紛紛遷來。使原本寂靜的小鎮(zhèn),一時間熱鬧起來,深深吸引著當地的青年學生。就在這時,羅先生獲悉營造學社招收學員,要求一定要熱愛藝術,喜歡工藝。先生喜出望外,自小就對美術、工藝興趣濃厚,或許蒼天就為他提供的機遇,數十人報考,唯一被錄取,年僅十六歲。
營造學社,開中國系統(tǒng)研究傳統(tǒng)古建筑先河,既注重文獻搜集整理,又注重實地調查。多年留學國外又有深厚傳統(tǒng)文化底蘊的梁思成先生,發(fā)現羅哲文很有繪圖稟賦,便調他到自己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別看圖畫都是由一條條粗細不同的線條所組成,但是把線條組織起來就是藝術。且手把手教他使用繪圖儀器,甚至連削鉛筆、擦橡皮這些細枝末節(jié)也親自示范。五年里,打下了他勘測、調查及考證古建筑的一生受用不盡的基礎,就是照相,也學會了,并成為終生愛好,以至拍下全國無以數計的古建照片,其中一些古建或遭戰(zhàn)亂或人為拆除或自然坍塌,已無跡可尋了,而他存留的照片,就成為千金難買不可復得極其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如老北京那些牌樓城門城墻,無情地拆毀了。先生不明白,我們既然可以和平解放北平,為什么不能保護好這座古城?偌大的中國,真的缺少那么一點地方么?作家林斤瀾曾寫意京城:“沉甸甸的高大,青蒼蒼的厚實,散發(fā)著八百年的風霜,八百年的京都氣息。”這一切今在何處?只有先生照片里尋覓了。盡管如此,先生明白,無論如何“北京是一集大成的城市,它的深厚文化底蘊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無法比擬的,”先生要不遺余力地“發(fā)掘和延續(xù)這座古城的大氣和美麗”。
而先生晚年重返李莊,蒙蒙煙雨里,濕漉漉小巷間,踢踢踏踏地行走,腳步叩響悠遠的回聲。樹下與鄉(xiāng)親們敘舊家常,當年青春年少,而今已八十老翁,想學社百余名同仁,只有他和王世襄先生還健在,人世有代謝,往來無古今,自是感慨萬端。又記起抗戰(zhàn)后期,太平洋戰(zhàn)區(qū),美國轟炸日本本土;中國抗戰(zhàn),也由戰(zhàn)略防御轉為戰(zhàn)略進攻。這時梁思成先生受命于戰(zhàn)區(qū)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帶著他趕到戰(zhàn)時首都重慶。那是盛夏時節(jié),小樓里憋悶一個多月,他每天做的,就是把梁先生交給的標有各種符號的圖紙,繪成地圖。繪出的,多是我國被日軍占領的古城和古建筑,同時也有外國城市,包括日本京都及奈良。令他大為不解的,為什么要標出日本古城呢?覺察到一定事關戰(zhàn)爭,又不宜多問。時隔不久,日本幾乎所有重要城市,都遭到毀滅性打擊,而京都、奈良卻躲過了戰(zhàn)火,幸運地毫發(fā)未傷。四十年后,國際建筑學界尋找二戰(zhàn)盟軍保護日本古城的功臣,訪遍美國有關人士而一無所獲,幾經曲折,終于得知竟是梁思成!梁先生早于“文革”中病逝了,羅先生也早把重慶繪圖的事忘卻了。這時羅先生才如夢方醒,默默里,他也與梁先生一起,成了超越國界,保護人類文化遺產的有功之人,受到世人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