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澎湃新聞(.thepaper)報道“上百家花露水生產(chǎn)商被以侵犯‘金銀花’商標為由起訴索賠千萬”一事，引起關注。1月19日，一家也曾被“金銀花”商標持有人上海碧麗化妝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碧麗公司)起訴侵權并被判賠的江蘇企業(yè)向澎湃新聞反映，律師從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調(diào)取的檔案顯示，早在1995年，涉案的第三類化妝品上的“金銀花”商標就被國家商標局公告撤銷。撤銷理由包括該商標直接表示了商品的主要原料，“已屬注冊不當”。
然而，奇怪的是，被公開撤銷的該商標又進行了兩次轉(zhuǎn)讓，并最終于2010年左右由碧麗公司受讓取得。2019年起，碧麗公司開始批量進行金銀花商標維權訴訟，相關被告方也因此提起了共9次針對金銀花商標的撤銷和無效宣告申請，但均未有結(jié)果。
“沒有證據(jù)顯示，從1993年到2018年這25年間‘金銀花’商標有實際的商業(yè)使用。碧麗公司僅僅為了商標維權而開具了部分銷售發(fā)票。更重要的是，這個曾經(jīng)被撤銷的商標，其商標權利是否恢復過或者如何恢復的呢？”代理多家被告花露水企業(yè)的江蘇簡文律師事務所趙智慶律師說。
趙智慶介紹，據(jù)其統(tǒng)計，目前能公開查詢到的涉訴案件約有200多件，還有大量的案件通過協(xié)商解決了，索賠額基本在10萬左右，其估計受牽連的企業(yè)不止上百家，而是300-500家。
“金銀花”商標曾于1995年被公告撤銷
1月19日，蘇州市海迪威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負責人殷先生向澎湃新聞反映，該公司客戶在淘寶上銷售了一瓶海迪威牌金銀花花露水抑菌劑，被碧麗司以侵犯其“金銀花”商標起訴。但該公司產(chǎn)品屬于商標分類中的第五類商品，而碧麗公司產(chǎn)品是第三類化妝品。
“金銀花本身就是中草藥原料名稱，金銀花花露水屬于通用名稱，碧麗無權禁止他人使用，跟青花椒商標屬于同一性質(zhì)?！?殷先生說，然而，幾個月前，他們收到蘇州中院的侵權判決，要求賠償碧麗公司10萬元整。目前，他們已上訴到江蘇高院，目前訴訟費也已交。
殷先生委托的江蘇簡文律師事務所律師趙智慶告訴澎湃新聞，目前他已經(jīng)接手了6起這樣的“金銀花”侵權訴訟。據(jù)統(tǒng)計，“目前約有涉訴案件200多件，還有大量的案件通過協(xié)商解決了，索賠額基本都在10萬左右?！?/p>
趙智慶發(fā)現(xiàn)，“金銀花”商標案與逍遙鎮(zhèn)胡辣湯、潼關肉夾饃、庫爾勒香梨、青花椒等商標案不同?！昂笳咧辽儆泻戏ㄉ虡藱?，而‘金銀花’太不正常了，因為它曾在二十多年前被撤銷過。”
相關裁判文書顯示，案外人上海紅星日用化學品廠于1992年經(jīng)核準注冊了第603857號“金銀花”商標，核定使用在第三類商品上，包括化妝品、潤膚液、香水、爽身粉、美容膏。2010年2月8日，碧麗公司經(jīng)受讓取得該商標。
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官網(wǎng)的“商標公告”信息顯示，1995年3月28日，603857號金銀花商標予以“注冊商標撤銷公告”。澎湃新聞注意到，同期撤銷的注冊商標，還有一些公司注冊的“葵花”“月季花”等商標。
不過，澎湃新聞注意到，對上述“商標公告”的查詢，由于需要提供準確的公告期號，一般不為人所知。普通公眾一般根據(jù)商標603857號或者“金銀花”三字進行商標綜合查詢。而在綜合查詢中，“金銀花”商標號的商標流程中，并沒有反映該商標曾經(jīng)被撤銷的信息。
2021年11月，趙智慶律師向江蘇高院申請調(diào)取證據(jù)，隨后從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調(diào)取到了“金銀花”商標的相關檔案。其中，一份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商標評審委員會的《“金銀花”商標注冊不當裁定書》顯示，上海紅星日用化學品廠的603857號金銀花商標被予以撤銷，并被要求交回《注冊商標證》。
上述裁定書稱，“經(jīng)評審，我會認為：金銀花是一種常見中藥材，有清熱、消炎作用，使用于化妝品、香水等商品上，容易使消費者認為此類商品中含有金銀花成分而有藥用作用。如果此類化妝品中確實包含了金銀花，則被申請商標又直接表示了商品的主要原料，違反了《商標法》第八條規(guī)定，據(jù)此，‘金銀花’作為化妝品商品的商標，已屬注冊不當?！?/p>
裁定書落款日期為1994年1月27日。
未果的5次撤銷申請和4次無效申請
澎湃新聞注意到，上述“金銀花”商標撤銷檔案中，還附有當年撤銷該商標的申請書。申請人是重慶日用化工廠，申請時間是1993年3月16日。
其申請理由是，“金銀花作為中藥，是該商品的通用名稱，加入花露水中，是主要原料。”申請人的依據(jù)是當時的《商標法》第八條：“商標不得使用下列文字、圖形：5、商品的通用名稱和圖形；6、直接表示商品的質(zhì)量，主要原料、功能、用途、重量、數(shù)量及其它特點?！?/p>
不過，上述撤銷裁定下達并公告后，在沒有出現(xiàn)商標權利恢復相關文書的情況下，“金銀花”商標經(jīng)歷了兩次轉(zhuǎn)讓。二十余年后，“商標權利人”掀起了一場起訴全國花露水企業(yè)的風暴。
“在第603857號‘金銀花’已被裁定撤銷的情況下，原告應當就該商標權利是否恢復以及如何恢復的，進行必要的說明和舉證，否則，其所謂的權利就不具備合法性，其不具有涉案商標的任何權利。同樣，在在先生效裁定已將該商標予以撤銷的情況下，法院的判決亦不應當與商標評審委員會在先生效裁定相抵觸。”在遞給江蘇高院的上訴狀中，趙智慶寫道。
趙智慶介紹，他剛接手第一起“金銀花”商標案時，全國僅有溫州一家法院的判例，是原告碧麗公司勝訴，后來陸續(xù)出現(xiàn)的判例，均是判決原告贏。
代理同類案件的上海創(chuàng)遠律師事務所律師馬式輝說，他的團隊向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對金銀花商標提出了該商標的無效宣告申請。而自2019年碧麗公司發(fā)動侵權起訴以來，被訴的相關方從未停止過對“金銀花”商標本身提出質(zhì)疑。
據(jù)馬式輝團隊統(tǒng)計，自2019年4月至2021年10月間，共有5次關于“金銀花”商標的撤銷商標申請，其中，以該商標“連續(xù)三年不使用”(俗稱“撤三”)為由的申請有3次；以該商標屬于“通用名稱”為由的申請2次，這些撤銷申請基本被駁回。
“碧麗公司的金銀花商標從1993年到2018年，這二十多年實際是空白，沒有證據(jù)證明其在使用，其為維權象征性開了幾張票，市場上沒有這個商品?！壁w智慶說。
而對“金銀花”提出的商標無效宣告申請，也有4次。其中，一份無效宣告申請中明確提到，“金銀花”通常用作爭議商標核定適用商品的原料，爭議商標指定使用在“化妝品、香水”等商品上，僅僅直接表示了指定使用商品的原料等特點，消費者一般不易將其作為商標加以識別，且整體作為商標缺乏商標應有的顯著性，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應予無效宣告。
但這些無效申請的結(jié)果，馬式輝團隊至今未能查詢到公開信息。
多名知識產(chǎn)權專家的觀點和上述1994年的撤銷商標裁定一致。
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律師游云庭認為，根據(jù)商標法規(guī)定，申請注冊商標應該有顯著的特征便于識別，金銀花作為老百姓熟知的中藥材的名稱，在花露水上是原料，這一名稱被注冊成商標，顯著性比較弱，被告廠家可以向商評委提出無效宣告申請。
趙智慶看來，“金銀花”不是顯著性弱的問題，而是“沒有顯著性”?！耙粋€用來表明商品原料的商標名，只有經(jīng)過長期、大量的使用才能產(chǎn)生商標顯著性。因為只有與商標建立了與相對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讓消費者一看到金銀花，就能夠想到是其產(chǎn)品，才能體現(xiàn)商標的區(qū)分作用。反過來，若無長期、穩(wěn)定使用，消費者憑什么認為金銀花商標是你的呢？”
原告5次申請其他金銀花商標被駁回
金銀花商標案中多名被告代理律師表示，除“金銀花”商標1995年撤銷后的“無痕恢復”之外，法院判決邏輯也值得商榷。
碧麗公司受讓的603857號金銀花商標，僅在第三類商品上(化妝品、潤膚液、香水、爽身粉、美容膏)獲得注冊，未在“花露水”這個名目上獲得注冊。目前“花露水”歸入了化妝品，碧麗公司狀告全國花露水生產(chǎn)商的訴訟也屢獲勝訴，但其仍在鍥而不舍地在第三類商品上申請注冊“金銀花及圖”“碧麗金銀花”等商標。
澎湃新聞注意到，在其中一份注冊申請中，碧麗公司稱，“‘金銀花’不僅僅能表示出植物名稱的含義，還可以表示出‘金子和銀子做的花’等其它含義”，遂申請注冊該商標。對此，國家商評委的回復是，“‘金銀花’商標通常指植物名稱，其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申請商標使用在指定商品上僅直接表示商品的原料等特點，缺乏商標顯著特征，不得作為商標注冊”。
趙智慶律師根據(jù)公開的信息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回應碧麗公司“金銀花”商標注冊文書一共有五份，包括第9334638號、13555913號、16279909號、24540010號四份“碧麗金銀花”商標駁回通知書，第39922281號“金銀花”商標駁回復審決定書。
上述5份文書均認定“金銀花”作為商標使用在化妝品等商品上都不具有合法性，和1994年國家商評委的裁定觀點一致。
但是，多家法院的判決認為，“金銀花”商標被商評委多次駁回的裁定，不影響碧麗公司現(xiàn)有商標的權利。
“法院只基于一個理由，‘金銀花’是一個注冊商標，后面其申請注冊被駁回的裁定，不影響前面商標注冊后產(chǎn)生的效力。”趙智慶說。
“按照法律適用標準的統(tǒng)一性原則，既然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規(guī)定原告不得將‘金銀花’作為商標使用在化妝品等相關商品上，那么，法院怎么能允許原告以‘商標權’為由進行起訴維權并巨額索賠呢？”趙智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