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洛南,是從一家路邊店的豆腐午餐開始的。
一個大敞篷下,簡易的方桌方凳,大家分坐于幾張桌子,每張桌上幾盤小菜,每人一碗熱豆腐燴菜就鍋盔。東道主選這個原生態(tài)十足的店家,為一眾文藝采風(fēng)者接風(fēng),真是出乎意料。
洛南友人道:“這是洛南的特色飲食‘百年豆腐’,也是省非遺項目!痹S是大家都餓極了,許是這“百年”果然名不虛傳,一時風(fēng)卷殘云,紛紛光盤。
住宿安排在音樂小鎮(zhèn)。作為洛南名片的音樂小鎮(zhèn),已久聞其名,入住其間,自然甚為悅意。
隨坡就勢而建的酒店、門店、民宿等建筑群,秀雅而清靜。這清靜之于客人,是求之不得的,而作為主人,自是喜迎八方賓客的。那待我們走了,再祈請有閑者去小住感受吧。而基于吃住之外的行,更是不可或缺的難忘體驗。
柏庵村
去古城鎮(zhèn)柏庵村,我沒想到會遇見一棵綠髯飄飄的老樹神,也沒想到會由一位村婦教我拼讀識字,指著一個司空見慣的字為我糾正讀音。
那個陰涼的午后,車行于曲折回環(huán)的鄉(xiāng)道上。一會兒穿過一座沉默的村莊,一會兒又駛上綠意悠長的山路十八彎,逶迤馳行,起伏盤旋,把剛剛午休起來的一行人似又要帶入夢鄉(xiāng)里去。
半夢半醒之間,車緩緩?fù)V烈黄介熖。領(lǐng)隊說到了,我們?yōu)橹徽,起身下車。四下觀望,看見不遠處,一座高臺圍欄里,一棵老樹被圈護其間。樹冠華蓋寶傘般層疊雄渾,彰顯出一派莊嚴與沉穩(wěn)。
一位村婦迎上前,指著大樹向我們解說道:“這是頁(xue)山古柏。”
“單音字‘頁’字到了這里就讀頁(xue)?”“祖上就這么傳下來的!
我想起長安的潏河,長安人都叫潏(jue)河。相信祖祖輩輩約定俗成的叫法,一定有它深層的文化脈絡(luò)。
村婦提醒大家這里不能抽煙,然后引導(dǎo)大家登上高臺,進入人行通道去觀賞古柏。綠巨人似的樹冠,千萬根枝條上層層疊疊的柏葉綠苔般伸展開來,像生出的無數(shù)羽翅正振翅欲飛。或許,每一棵樹都有一個飛翔的夢,一落生就努力地觸摸天空,仰望星空。這棵古柏已然夢逐了幾千年,依然向天而生,初心不改,堪堪令人敬仰。
不禁想,是什么樣的力量支撐著古柏生生不息,數(shù)千年不衰?是什么樣的地火蓄養(yǎng)著古柏綿延不絕,數(shù)千年不滅?渺若我等凡塵,能不能覓尋一息根脈?
看那敦實粗壯的樹身,紋路螺旋狀向上,像是被一股強大的龍卷風(fēng)裹挾著即將拔地而起,而古柏用它“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強大定力向反方向拉鋸,及至樹身如旋轉(zhuǎn)的舞者般,驚現(xiàn)出動感的深刻螺旋紋路,完成一幅生命之歌的大寫意:心接天宇而根系大地。
近觀那樹身,像動感的雕塑,條條紋路清晰而深刻,生動而鮮活。那是經(jīng)幾千年風(fēng)刀霜劍雕刻而成,受幾千年烈日飛雪淬煉而成。它是流動的,而不是靜止的。它是一條由地下而向上空盤旋流動的河流,幾千年來一直奔流不息。
村婦囑咐我們順時針繞樹三周,會受到古柏護佑。我們沿通道繞行,仰望古柏,覺得古柏氣宇不凡,恍若已修煉成仙。那伸展的千萬條枝丫猶如千手觀音般,將慈悲、善念施于八方,我們虔敬地望一眼,似乎就領(lǐng)受到一份愛意。
村婦一邊引領(lǐng)我們繞行,一邊為我們講古柏的傳說。傳說古柏是黃帝時期手植柏,有說是黃帝所種,有說是倉頡所植,當?shù)厝耸来ば酿B(yǎng)護。其樹身端莊,樹冠展拓,朝迎朝霞,暮送晚霞,又名“棲霞柏”。宋代這里有座道觀,里邊的老道長對古柏十分珍愛,視為生命。老道長一生樂善好施,臨終卻無力置棺。當夜,突然風(fēng)雨大作,一聲巨響后,古柏的一枝轟然斷裂落地,人們就用這斷枝解板為老道長做棺材。不多不少,斷枝剛好做了一具棺材。從此以后,人們對古柏敬若神明。
我們細觀古柏,確有一些斷茬痕跡。斷枝做棺的傳說也表明古柏成長過程中經(jīng)受的風(fēng)雨摧折,而那只是幾千年來所經(jīng)受的無數(shù)劫難之一。細析,傳說有傳說的善導(dǎo)用意,而當?shù)厝藢⒅伟猜?lián)防辦就設(shè)在古柏旁側(cè),并指定了養(yǎng)護責(zé)任人和日常巡護人,可謂對古柏確是視若家珍,愛護有加。他們不會將古柏的殘枝拉回家,也不會將古柏的落籽撿回家;他們不會靠近古柏驚擾它,也不會遠離古柏淡忘它。當?shù)厝艘缘厣虐貫闃s,而古柏能生于斯長于斯亦何其幸也。
想來有這樣的護持,古柏自是可以安然長青的。
花石浪
在洛南,音樂小鎮(zhèn)是很浪漫的入住地。翌日晨起,要去一個叫花石浪的地方,感覺也必是一場浪漫之旅。
難得清涼的仲夏清晨,坐上車,任由車子在綠茵茵的鄉(xiāng)路上前行。想起花石浪,望文生義,腦海里便幻化出一幅如夢的圖景來:一條水草豐茂的河流,清凌凌的河水汩汩奔流著,沖擊著一塊塊瑩白的石頭,兩岸幾處人家,有俊逸的少年撿著薄石片在回流處打水漂,有嬌俏的女孩子笑著叫好,笑聲隨著一串串雪白的浪花奔流向遠,浪跡天涯。
不多時,車子停在一個村巷里,我們被告知到站了。隨之紛紛下車,跟隨向?qū),穿過一條窄窄的村道到后山,沿著一條被灌木藤蔓半遮半掩的羊腸小道蜿蜒上行。
一路走,一路被灌木羈絆,被藤蔓糾纏,不免暗自嘀咕,花石浪,顧名思義,不該是在水邊嗎?如何要往山上去?難道走到山盡頭就遇見水了?思緒游走著,忽而就被藤蔓扯住了裙裾,忽而又被芒刺扎痛了腿肚,心趕緊收歸當下。只不得其解:會通向怎樣的秘境,要這樣層層設(shè)限,百般考驗?
終于看到花石浪遺址的石碑。轉(zhuǎn)過兩道彎,一座厚重的天然墨色石椅在道邊閑置著,靜待來客。繼續(xù)前行,拐過最后一道彎,看到小道通向的一面山崖。我們走到崖跟前,在一片綠藤懸垂的崖面旁側(cè),驚現(xiàn)了一個大山洞。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粗陋原始的山洞,就是此行以為浪漫之旅的目的地——花石浪猿人遺址。
我們緊走幾步,走向遠祖洞窟前,像懵懂的孩子般,向洞內(nèi)探望。高約三四米的洞口,里邊向下向前向幾個方位延伸。有的地塊凸出、有的凹陷,從洞口不便分辨。只感覺土層堅實,顏色不一,顯現(xiàn)出經(jīng)世既久的痕跡。有人舉起手機捕捉著,有人舉起相機瞄準著,幻想還能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有人說洞口壁上條條道道像刻字,有人說不是。有人說洞口上部像一個人的側(cè)面頭像,有鼻子有眼,有人附議說,真是!太像了。
一位講述者為我們講述了花石浪遺址被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同世界上很多重大發(fā)現(xiàn)一樣,花石浪的現(xiàn)世也是源于某人偶然間的一瞥。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西北大學(xué)的薛教授在西安一大型藥材市場轉(zhuǎn)悠時,偶然間看到一個地攤上將一些動物遺骨作為中藥材進行售賣。作為考古專家的薛教授敏感地覺出這些遺骨不同尋常,上前仔細地尋根問底,得知這些遺骨來自商洛市洛南縣一個山洞。后尋訪而來,發(fā)現(xiàn)了這個被稱為龍牙洞的山洞。薛教授多處考察,連續(xù)發(fā)文,引起考古界關(guān)注。
20世紀90年代中期考古部門開始發(fā)掘,證實龍牙洞是一處舊石器時代早期人類文化遺址。之后發(fā)掘擴展至整個洛南盆地,發(fā)現(xiàn)四十里梁塬就是一個舊石器遺址群。專家認定其文化遺存在世界上都是分布最為密集的地區(qū)之一,其發(fā)現(xiàn)的意義不亞于發(fā)現(xiàn)兵馬俑。
這不能不讓我們對那偶然的一瞥懷抱敬意和慶幸。只不解,先民何以選擇這里作為棲息地呢?不等我們發(fā)問,講述者接著就為我們解析了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說這個洞體之上曾是一片森林,一公里之外是石門河、縣河和洛河三河交匯處,有充足的水源,這就為早期生命繁衍提供了充分的條件。
我們不由放眼望遠,目之所及處,隱隱有一道長長的山梁。講述者告知我們,那就是遺址群所在地四十里梁塬,在梁塬的尾端正在規(guī)劃投建一座洛南盆地舊石器博物館。
這消息不禁令人為之一振,這定然是從龍牙洞為起點,延伸出一條發(fā)現(xiàn)之旅,最后催生出的一個大工程,堪堪地令人期待。
聽完講述,有人說洛南猿人在秦嶺以南,藍田猿人在秦嶺以北,同為舊石器時代,推想幾十萬年前,或許也有過融合演變的可能。
想象力是文學(xué)藝術(shù)家的可貴特質(zhì),于此,這樣的推衍可愛而情長,令人無限懷想。
告別時,我們以最無拘的站位與龍牙洞合影,洞口的側(cè)身頭像也與我們同框,感覺到先祖之眼一直在矚望著我們。